妈妈生前非常喜欢花,不仅爱赏花,还会手工制作花。退休之后养了好多花,听家人说妈妈年轻的时候还会绣花。我家在东北的抚顺,那个城市冬天很冷。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就是:冬日的早晨,当阳光照进窗台上摆满盆花的房间时,常常是我睁开眼睛 眼就看见妈妈在给盆花浇水,在金色的逆光里妈妈忙碌的身影披着阳光挪来挪去,似梦非梦,觉得很好玩儿。
在上世纪60年代末,特别是在北方室内,妈妈养的花品种不多,且很普通,诸如绣球花、刺梅花、玻璃翠(海棠花的一种)什么的,没有名贵花木,但妈妈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伺弄着这些不常开花的花草。每当这些花中有一盆盛开时,妈妈总是满意的长时间的站在窗台边凝视、观赏。我因为小,又是男孩子,对花花草草没有兴趣,所以当时有些不解,那些绿的有些黑乎乎的(即使开花花朵也小的可怜)花枝有啥好看的呢?后来我长大了,才逐渐体悟到,在那个我家乃至多数国人特别困难的特殊年代,那些妈妈亲手栽种的花草曾经给了妈妈多大的心灵慰藉啊!
“文革”开始不久,我的家就动荡不安、灾祸不断,先是当中学老师的大姐大哥被专*关押了,接着上过东北讲武堂的已经八十岁的爷爷作为国民**人被查办了(不久去世),不久爸爸也因为摘帽右派而被下放到农村了。家庭的突然变故使年迈的姥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那个至暗时刻,是妈妈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毅然支撑起这个濒临塌陷的家!其实,由于所谓的社会关系复杂,妈妈当时在工作单位也不好过,而且因为早些时候妈妈工作的火药车间 意外爆炸让妈妈失去了左眼,可想而知,那个时候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妈妈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妈妈是满族姑娘,生性开朗、率直,善良而坚强。她是新中国成立后 代产业工人,曾经跟爸爸经历不少磨难,练就了遇事不慌、明辨是非、勇敢面对困难的品质。文革时期,家里虽然异常困顿,生活艰辛,但妈妈仍然乐观、豁达地生活、持家,并尽其所能把家营造的温暖而美好,摆满家里窗台上的(房间地面上也摆放着少量盆花)十几盆青翠、繁茂的花就是明证。在那个非常时期,种花弄草曾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东西而遭到批判,是普遍被社会鄙视的行为。但人类爱美的天性还是像压在巨石下的小草一样顽强的滋长出来,妈妈就属于这类人。
那个时候鲜花极为罕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妈妈偷偷跟工友或邻居学做纸花,也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制作腊梅花的技术,制作出的腊梅花粉红粉红的,玲珑剔透,像极了冬天里的红梅,美丽动人,连我这个淘气包都不禁啧啧称奇。这种制作腊梅花的工艺其实并不复杂,把红色蜡烛融化后浇灌到一个器皿里,然后把老式暖瓶的木塞削成凸状的五角星型,趁融化的蜡烛水还没有凝固,将木塞五角星的尖部浸入蜡烛水里,然后快速拿出,当粘在五角星尖部的蜡烛水凝固后,就从木塞的尖部脱落,这样一朵粉红的、透明的、好看的小梅花就成形了。如此反复多次,积累到一定数量的小梅花,就可以在事先准备好的树枝上将小梅花一朵一朵的插上,这样一束漂亮的腊梅花就做成了。
妈妈曾经好一段时间痴迷在自己制作的作品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但是腊梅花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破损,而且一碰到高温就融化了,极不容易保存,这时妈妈又不知在哪里买到了在国内刚刚兴起,市面上极为少见的塑料花。记得妈妈还没有退休的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妈妈下班回家,一手拎着装有鸡蛋的提包,一手捧着一束塑料花,快到家时,一不小心落入一个深及没顶的大水坑!想来极恐,妈妈当时已五十多岁,又少了一只眼睛,她是如何逃生的呢?真不知道妈妈哪来的一股力量,居然四肢并用爬出了大水坑,鸡蛋散落出去,可是手里却死死的抓着那束已经被泥水弄脏了的塑料花!
第二天早上,天晴了,我们到家附近的那个大水坑查看,只见积水已没有了,坑底还存有泥浆,在靠近家的这一侧斜坡,破了壳的鸡蛋皮和流出的鸡蛋*还依稀可见。天哪,在风雨大作的黑夜,掉进这么深的大水坑,妈妈居然奇迹般的生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只能理解,她好人好报,是上苍保佑着这个善良而勤劳的母亲!我们也做了合理猜测,妈妈刹那间一定在想,我要活着逃出水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身负重任,我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死去。可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妈妈在水中挣扎时丢掉了提包,而偏偏那束没有实用的塑料花却紧紧的攥在手里,该如何解释?只能理解为这是妈妈(或人的)对美好生活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或下意识的追求吧?!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爱花养花又成为人们最普遍的生活方式。这时候我们家里养的花就更多了,品种也丰富了,小到盆景文竹,大到夏天室外的夹竹桃,琳琅满目。妈妈此时已退休,除了操持家务就是伺弄这些各种各样的花。养花很不易,尤其搬花盆特别辛苦,因为有些花盆很重,但妈妈总是不厌其累。北方地区因气候问题养花成本很高,冬天要把盆花统统搬到室内(北方家家有暖气),春天再把盆花搬到室外,我们家住一楼,自然盆花就摆放在我们家窗户底下,一天天妈妈来来往往,里里外外,忙忙活活,乐此不疲。
看到妈妈这么喜欢花,此时已读大学中文系的我有一次从外地特意给妈妈带回来一支紫罗兰花,跟妈妈说,这是紫罗兰花,很多小说里提到它的,很有名,颜色典雅、浓郁,妈妈很高兴,显然她没有在意我的些许酸味儿。但后来我放假回家时发现,那支紫罗兰花已经生发成一大簇繁盛的花团,那朵朵淡紫色的花瓣衬托着金色的花蕊,甚是好看。在妈妈手里,不管什么花都长的那么茂盛,花开的那么热烈。我有时候在想,妈妈就是一位天生的护花使者。
上世纪90年代初,妈妈因病去世,我们整理妈妈的遗物时发现,除了一些杂物,有一个小黑包很抢眼。妈妈一生清苦,过世没有留存什么金银首饰之类的贵重物品,所以这个小黑包格外引起我的注意。当我们小心翼翼的打开黑布包时,几片满族特有的花卉刺绣展现在我们的眼前,黑布底上用彩线和金线绣的花卉栩栩如生,鲜艳夺目。我轻叹一声,这就是家人常说的妈妈年轻时绣的具有浓郁满足风格的花卉绣品,妈妈竟然一直珍藏着!看着这精美的手工刺绣,想着妈妈当姑娘时手拿绣针一针一线刺绣的美好心境,我想说,妈妈不仅生着花一样娇好的面容,还揣着一颗比花还美的伟大而平凡的美丽心灵!
妈妈过世第二年,我应同学之邀来到南方的改革前沿城市深圳。以前读屈原的诗歌、秦牧的散文时,曾惊叹于他们笔下的奇花异草,直到当我目睹南国满树的簕杜鹃、木棉花、凤凰木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时,除了感慨作家们的妙笔生花,我 个想到的却是:要是妈妈活着看到这些大片大片、灿烂如星、鲜红似火、美丽异常的花卉时该有多么高兴啊,我甚至能想象出妈妈那忘情的神态和惊艳的眼神。
如今,每当我走在深圳的街头或公园,各种争奇斗艳的花卉竞相开放,我就很自然的想起妈妈,那大朵大朵的红木棉就是妈妈的容颜,那姹紫嫣红的簕杜鹃就是妈妈的笑魇。面对鲜花,我有时会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呼唤:妈妈您好!您一辈子爱花,也如花一样美好,哪里有花哪里就有您,看到花就如同看见了您,您的灵*就藏在花丛里,您永远活在美丽的花丛中!
(完稿于年5月母亲节,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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