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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forGoddess
G代表女神
作者:陈楸帆
以G女士之名为全人类所崇拜的她,原本有一个泯然众人的俗名。她生于本世纪初大萧条时期,一座金凤花盛放的沿海城市,双亲皆为普通白领,为了避灾与生计,经历数次辗转迁徙,最终落足于此,恰好应了金凤花的花语“逃亡”。
出生时,父母因其性别而欢欣不已。在彼时的社会结构中,女性多半能享受经济与家庭地位的双重优待,也从另一侧面流露出双亲对自身遗传性状的信心。然而,医生一句话便粉碎了他们对女儿未来人生的美好预期。
做好准备,她是个石女。
在医学上,石女的情况分为许多种,而G女士属于相对严重的那种:先天性的子宫与阴道缺失,意味着没有月经,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及生育,但幸运的是,她的卵巢完好,因此第二性征的发育不会受阻,可由人工授精及代孕来繁衍后代。
在她成年之后,可由手术进行器官再造,确保能享受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医生安慰道。
没有服用孕酮,也没有家族癫痫史,G女士的父母只能将此不幸归结为命运,并默默地接受它。
尽管家庭极力地隔绝她与一切性知识的接触,G女士仍然在13岁时觉察到自己与其他女性的根本不同。
妈妈,她们一直在流血。从学校回来的G女士惊恐万状。
母亲用尽心思编造出一个美丽的童话,将她的不同粉饰成上天赐予的礼物。最纯洁的天使,她说,让你远离污秽和邪恶。至少在十八岁之前。
G女士饱受羡慕与嫉妒,因为没有痛经的困扰,她的体育成绩稳定,尽管周期性会有来源不明的情绪波动,但她仍然比其他女孩显得沉静而笃定。她小心地保守着秘密,因为她本能地感受到女孩间交际的规则在于*同伐异,而离群的孤雁一般结局不会太美好。
她的好奇与焦虑随着年龄与日俱增。
她从图书馆和网络大量地获取性生理学的知识,直到近乎绝望。她明白自己此生体验到真正性高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科技产生巨大的飞跃,但十六年过去了,他们仍然在制造着那些仅仅用来满足男性欲求的腔体和孔隙,并美其名曰还你一份正常人生。
在即将踏入十七岁的门槛上,她遇见了那个男孩,他们传纸条、打电话、约会、看电影、亲吻……做一切恋人们做的事情,她几乎相信自己就要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生”,在他把手伸进她内裤并落荒而逃之前。
关于她的外号和传说在学校里不胫而走,她哭过,想过 ,但最终没有,一种原发性的女性主义思想开始萌芽,她已经走到了人生选择的分岔口。
听说过口交吗。医生严肃地问她。经调查,67%的人有过口交行为,34.8%的人认为口交是更令人满意的性交方式。
她看着他的秃顶,并没有质疑其中的男女比例。
口腔粘膜移植阴道再造术,首先,造出一条阴道,然后,取自体部分口腔粘膜敷在新造阴道内,14天就会长好,30天就可以性交,无异味、出血少、粘连少,口腔粘膜与阴道粘膜是同源组织,保证以假乱真,就像下面多了一张嘴。
我能达到正常的性高潮吗?
我们提供包括洗牙美白及修补龋齿在内的口腔护理。医生似乎没听见。术后恢复阶段免费提供仿真器具或卫生棉棒进行适应性练习。
我能到高潮吗?医生?
85%的女性穷其一生都未曾体验过高潮,对此,我无能为力。医生耸耸肩。
她拒绝成为某人无知觉的性爱玩偶,哪怕那个人不明就里地爱上了她的灵*,并妄图以此来取悦她。这不是女人存在的意义。
G女士告别了伤感的中学时代,以一头短发及中性装扮迈入大学校门,以至于几家女同性恋社团从一开始就频繁与其接触,展开激烈的争夺。她的确尝试过与数名女性发展一段深入而友好的关系,然而那种种手段并无法满足她的渴望。
大学是型塑人格与价值观的重要时期,每个人都要勇于尝试,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老师如是说。
G女士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她研究了各国色情片,抽过大麻和邮票,玩过SM,甚至在一次窒息游戏中差点真的挂掉,可她尝试得越多,就越不满足。就像拼图少了一块,越是试图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板块的缤纷,就越发急迫地想要知道它完整的模样,想到抓狂。
匮乏是一切行为原初的动力。弗洛伊德在这个案例上是对的。
G女士从外界转向内心,她不再寻求各种提升阈值的刺激体验,因为她知道,那只会使自己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她的专业是哲学,她试图从形而上的思辨中寻找那一块缺失的拼图,可惜从柏拉图到奥古斯丁到康德到拉康到齐泽克到桑吉嘉措三世,理念世界的版图被不断打破和重组,最终归于一片虚无的荒漠。她跋涉得精疲力尽,却找不到一眼甘泉。
在一个阳光充沛的礼拜日清晨,她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教堂钟声,怦然心动。
信仰是一种天赋。G女士深入校园内的各大宗教社团,与信徒们彻夜长谈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某些人生来要比其他人更容易从宗教中获得宁静与升华感。也许是大脑的模式识别作祟,当这些信徒遭遇生命中的重大选择时,通过祈祷的仪式,能得到一种类似于“显圣”的神经性官能症状,以神的名义指引他们做出决定。
她查询了大量资料,通过对脑颞褶施加电刺激加上大剂量内啡肽,能产生等效的反应。
这意味着,点选自助套餐,她也能成为一个信徒。
她小小地利用了一位医学院的女性仰慕者,经过一番周折,获得了所需的仪器和药物。她们签署了一份并无法律效力的免责声明,以及一个意味深长的湿吻,作为双重保险。
黑暗中,G女士听见自己的心跳变沉、变快,仿佛原始部落的鼓点,篝火般跃动,巨蛇般蜷曲。
来了。伪施洗者如是说。
G女士猛地一震,一道闪电划破浑沌的脑海,如白鸽降在前额,沉入颅腔,落在她的颈后,进而顺着脊髓蔓延到全身。她下颌微张,面部肌肉颤动,眼眶盛满泪水,巨大的幸福感如熟透的苹果,压弯了她每一寸神经末梢。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平和与安详,仿佛体内敞开了一扇大门,通往没有边界的广袤时空。那里温暖而明亮,生命片段如恒河之沙,流光溢彩,徐徐漫淌。
她流着泪,向人造之神许下愿望,请赐予我高潮,无需借助阴道、男人或器具的高潮,真正自由的高潮。
她丧失了知觉。
醒来时,实验室里空无一人,许久她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她跌撞着出了大楼,身上莫名躁热。午夜的校园空空荡荡,只有发情的野猫偶尔穿过街道。她漫步到了湖边,树影婆娑,月色如水。她感到衣服下的皮肤发紧、发烫、发粘,触感异常。她褪去了衣物,细细察看。一缕夜风拂过,月光下,她的身体如湖面泛起涟漪,原本平滑如镜的皮肤,被一片皱襞状的隆起所占据。
惊恐之余,她用指尖触碰那片隆起,一阵未曾体验过的强烈快感如电击流遍她的全身。她几乎忍不住要高呼起来。又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像麦浪一般起伏,仿佛每个小小隆起之下,都埋藏着一颗威力巨大的快感地雷,等待着被挖掘引爆。
这便是她所达成的夙愿。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雨滴带着重力加速度,穿过凉白的月光,闪烁着,坠落在她皮肤的丘陵上。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快感,快速而密集,爆炸的威力由点连成线,又蔓延成片。她丧失了时间感,似乎所有的雨滴都是同时击中,又同时溅离,如子弹一般,穿越了肢体。她感到了痛,伴随着巨大的虚脱,体液混合着雨水,包裹她的身体,滑腻柔软,如同一枚*鳝。她想呼救,却不能,她想自己就快 了。
雨停了。
G医院,体表无任何伤痕的她,辗转于几个科室间, 落入神经科大夫S的手里。简单的体诊和问诊之后,S大夫如获至宝,他婉拒了其他预约的病人,关起门来细细研究。脑电图,CT造影,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均无异常显示,S戴上乳胶手套,一次又一次地让G女士隆起、分泌、颤抖、虚脱,他换上另一副干燥的乳胶手套,神情淡定,胯间无物。
这是 个让G达到高潮的男人,他似乎无意停歇。
她无法遏制某种奇异的感受,这个男人变得不同,不同于另外四十亿个由睾丸分泌睾酮的生物,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当他触摸她的瞬间,世界扭曲成克莱因瓶的形状。至少在他举起柳叶刀之前。
你知道吗。S说,他们从未在G点位置找到更多的神经末梢。你将带来一场革命。
G女士并不渴望成为自由引导人民的女神,正如这个求知欲旺盛的男人并不渴望爱情或性。过度分泌的体液帮助她滑脱S的怀抱,G女士从高潮幻觉中挣醒,夺门而逃。
她奔跑着,全身赤裸,体液蒸腾。在那个年代,这行为并不算出格, 的担忧来自交管部门,人类大脑的局限性决定了注意力无法同时聚焦在路况与奔跑的裸女身上。
G女士被空中巡逻机拦在路肩,她的裸体影像以不同角度投射在十五公里外的监控屏幕墙上,电子合成人声要求她出示身份证明,她扭头看了一眼路边的斜坡,这个动作被捕捉、放大,默认为意图逃跑,巡逻机射出约束电流,G女士随弧光闪过,应声倒地。
屏幕墙上,64个方格以不同角度、尺度和分辨率展示着同一具胴体,肉色的涟漪在方格间来回荡漾,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颤动。监控员站了起来,椅子倾倒,发出巨响,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固定于一张病床上,床边是各种仪器,四周是白色墙壁。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一个貌似医生,正在摘除她身上的电极;一个侧身站着,捻着雪茄,却没有抽,用余光打量着她,目光复杂;第三个大腹便便沉在沙发里,见她醒了,做出关切状。
他说,我们会治好你的,以组织的名义保证。
G女士感觉虚弱,她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不需要。
站着的男人与坐着的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
G挣扎着要起身,侧身男人做了个手势,医生解开拘束带,她发现自己披着水洗蓝的连体病服,尽管宽松,可还是难免与皮肤有所摩擦,她呻吟了几声,三个男人同时不自然地调整了姿态。
水洗蓝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湿痕,勾勒出弧线型的版图。
看来你需要一件新衣服。那个站着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三天后新衣服送到,这不是那种便宜货色,甚至也不是那种用钱能买到的 品。它只为G女士而存在。看似一件普通的紧身衣,摸上去竟是胶体般的质感,特殊的纤维构造中密布细微的气囊,当某处受力时,气囊形状发生改变,将压强迅速分散到邻近结构中, 降低对G女士体表的刺激。
他们甚至贴心地提供了多种颜色和纹样供选择。
G看着镜中银白色的线条,脑海瞬间闪过的却是S手中的柳叶刀,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密集,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苦心追求的高潮却已变成随时致命的绝症,她觉得自己在迅速衰老,尽管每次高潮后总是容光焕发,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却在悄悄改变。
她想,S的不举或许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吧。
一周之后,M先生和P长官再次登场,他们拿出了一纸合约。G女士隐约感到这两个男人惧怕自己,却又用表面的威严来掩饰恐慌,她故意摩擦自己的身体,看他们窘迫地反应。她笑了,心想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接近正常女人的时刻。
合约类似一份演艺经纪委托,但远为冗长繁琐,G女士反复阅读多遍仍不得要领。M先生抓过合约,抛到房间的另一端,用那复杂眼神盯着她,说,你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高潮,其他的,我们会负责。G女士沉思了片刻,觉得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至少在这间封闭小屋中没有。
我需要一个艺名。
他们大笑不止,说你已经有了。
G女士之名在上层社会里秘密流传开来,表演以邀约制举行,价值不菲且高度保密。受邀贵宾会单独进入密闭VIP房间观看演出,但不允许有肉体接触或言语交流。试运行阶段之后,他们设计了缩微的仿古典歌剧院马蹄平面结构,但只保留环绕包厢座位,每次最多可容纳64名客户,在保证隐私权的同时,观看者可以选择多种显示模式,包括放大为30英尺高人体的 化模式,纤毫毕现,你会感觉自己漂浮于一片肉色的海洋上,看潮起潮落。
他们甚至还设计了竞价与捐献模式,在满足客户互动的同时实现利益 化。
G女士感觉自己在起变化。
最初她需要佩戴遮光镜与耳机来进入状态,这舞台空无一人,白光之外,漆黑近乎洪荒宇宙,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便藏匿其中,依靠她的高潮来获取快感。她难免躯体紧张,无法如他们所说,全情享受,耳机中每每传来指令,她便照做,却离纯粹的愉悦愈远,最终都是要靠施加外力来抵达目的地,然后浑身湿滑地致敬下台。
他们不断地变换场景,在雨中、在森林、在沙漠、在海底大战巨型章鱼怪,在天鹅绒铺就的宫殿中受酷刑,在外星球的黏液漩涡中逃生,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B级色情片,剧情 总是走向双重意义上的廉价高潮。
G女士自觉像娱乐他人的玩偶,却难忘校园里那幕初体验,带着如此深刻的象征主义意味,风在抚弄她,雨在撩拨她,这超越了一般格式塔的意义。她突然醒悟了,自己已经不需要任何男人,风是她的男人,水是她的男人,光是她的男人,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男人。
这成为她日后性学思想的重要命题之一。
而那些真正的男人,那些掌控世界的大佬,G女士摘下遮光镜,直视那片虚无的黑暗,仿佛与其中虫豸般藏匿着的雄性对视。你们,她轻启双唇,耳机中传来嘈杂的质问声。
不过是寄生在阴茎上的低等生物而已。
她的语音讯号通路被屏蔽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大人物们不会乐意听到一个性玩偶对自己的评价,况且是不那么善意的评价。但事情正在起变化。
G女士握住了时代的命根子。
专家说,第三次性危机已经到来了。如果说人类以性安全与性认同为主题的 /第二次性危机都由于技术进步而顺利度过的话,那么第三次危机可以说是根本性的打击,人类的性感出了问题。性欲减退,出生率下降,人口老龄化,中性化趋势,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更致命的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进化驱动力消失了,像衰老而松弛的阴茎,这才是最可怕的。
当药物和器具都无法激发性趣时,人们发现了G女士,像天赐的恩宠。
G女士的身价水涨船高,她觉察到了这点,并善加利用。
她开始设计属于自己的场景,在公车上的摩擦,在快餐店的邂逅,在操场上的器具训练……这些缺乏戏剧冲突与视觉奇观的场景经常遭到诟病,却成为后来学者珍贵的研究材料。一个共识是,这些日常生活化的场景反映了G女士青少年时期备受压抑的性幻想。
她要求看到她的客户们,就像这个行业的旧传统,所有的人都在聚光灯下,没有面具,没有单向玻璃。
这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愤而离席,认为侵犯了隐私权,却又回头要求加价码以获取面部打上马赛克的特权。
没有特权,没有例外。G女士如是说。
M先生和P长官隐约感到遥控器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G女士提供了无线力反馈手套作为弥补。客户可以在特定时段戴上手套,虚拟抚摸G女士的身体,并获取相应的反馈,甚至潮湿感。这一增值服务受到热烈追捧。
随之而来的,她要求每个VIP包厢的窗台外亮起一盏灯,当客户勃起时,灯变绿,当客户射精时,灯变红。然后她会为房间内喷洒上由体液提炼的费洛蒙香水。
G女士就是这样改变游戏规则的。
现在她成了主人。
当G女士在那些日常场景里因撩拨而湿润时,她可以任意调出客户的图像,黑暗中漂浮着各种男人的头像、半身像、裸像,随着她的眼球移动而放大、缩小、卷曲、拉伸,她呻吟、扭动、颤抖、体表如台风般卷起漩涡,她看着那些绿灯闪烁、亮起、变红、熄灭,她感知那些男人细微的反应差异,与重力的拉扯,与岁月的搏斗, 化为粗重的喘息,淡入虚无。
她觉得自己既像驯兽员,又像科学家,她研究着自己的肉体,研究着这些寄生于阴茎上的生灵,研究两者间丝丝入扣的联系,乐此不疲。
直到那个人出现。
那个人的灯始终是绿着的,从踏入房间那刻起,而当其他的灯如夜间航道般逐一变红熄灭时,他的灯依然亮着。
G女士调出他的图像,放大,一张毫不出众的面孔,和一条宽大得不成比例的特制裤子,掩盖着令人不安的秘密。她用尽所有已知的伎俩,却仍无法把灯变红。看着那人走出房间,她感觉挫败,有生以来 次,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男人的所有情况。
很抱歉,这已经越界了。M先生冷静地说。而且,这或许是我们 一场剧场演出,我们的合约被中止了。
他们认为这不合法?这是G女士 能想到的理由。
不。M先生笑了,眼神依然复杂。风向变了,他们认为,你应该属于全人类,而不是少数权贵阶级。但你仍然需要一个经纪人不是吗。
G女士直觉认为这与那个男人有关。她感觉恐慌,在舞台的聚光灯下是一回事,在日光之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可她再次别无选择。
在广场上的首次公开演出 演变成一场灾难,惊*未定的G女士被*用直升飞机接走,看着脚下数万人像被煮沸的海洋般翻滚,强奸、抢劫、踩踏、斗殴、焚烧,性的冲动迅速蔓延变异成一种暴行,在人群中如恶疾般传染开。她看见一些尸体被人群拖行于地,画出长长的血痕,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不是你的错。M先生安慰着颤栗的G女士。我们应该只在媒体上表演。
事实上不止媒体,他们授权制造了便携式全息成像装置,预存有24次精选表演,平民称之为“圣像”。地下软件黑市出高价进行破解,但能用技术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问题。一种朴素的近乎萨满崇拜的信念认为,G女士传导的性能量以现场为最强,圣像次之,大众媒体再次,逐级递减,盗版圣像由于有违虔诚,效能为 。
广场演出造成人死亡,数千人受伤,事件被定性为群体性骚乱。
G女士拒绝了所有的演出邀请,她陷入了沉思。高潮能带来身心愉悦,能唤起性感,能释放出人心深处蛰伏的力量,却充满破坏力,无法自控,无法引导,这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性。以爱拯救世界的幻想已经破灭了,没有必要用性再上演一次。
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何在。
她再次陷入自我认同的精神危机。借助禅宗的技术,她尝试进入“空”,念数呼吸,放下执念,直观妄念往来起灭,却怎么也无法抵达心境湛寂的如来境界。G女士惊异地发现,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除了那个绿灯不灭的男人,还有手持柳叶刀的医生S。
很显然,他们俩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对G女士免疫。
她突然清晰看到了下一步。
这场秀规模空前,全球转播权卖到了世界杯开幕式的价位,现场观众均经过严格审核以确保安全。暖场嘉宾阵容强大,印度爱经团体操表演及催情电子乐圣手DJPho将狂欢气氛烘托到临近沸点,主角以戏剧性的方式登场了。
那是一个由直升机吊降的球体,停在离地两百英尺的高度,由体育场顶部特制的支架结构悬挂稳定。所有大屏幕出现球体特写,透明外壳在探照灯下折射出琉璃般的效果,G女士穿着半透明紧身衣,宛如新生胎儿般蜷曲着漂浮于球体中。
欢呼声如爆炸般起伏,灯光渐暗,全场静默,犹如一场加冕或是洗礼圣典。
一根光柱由下而上托住球体,经折射后化为光的喷泉洒向四周,色彩随着电子鼓点痉挛般变换着,没有药物,所有人却仿佛置身一场世纪迷幻派对,光与色在视网膜上跳跃融合溢出,猛烈穿刺着信徒们的神经,医护人员忙碌地运送着因过度兴奋而晕厥的肉身。
G女士舒缓地展开身体,模仿着亿万年间进化的生灵,最终顿为人形。她凝视着七彩光晕下虔诚的人山人海,张开双臂,微笑,宛如圣洁玛丽亚。
屏幕上开始闪烁巨大的荧光字,全场观众跟着节奏齐声高呼。
MAKEMECOME!
MAKEMECOME!
MAKEMECOME!
一束纤细的绿光由观众席出发,穿过空旷的夜空,射入球体,大屏幕切换成特写,绿色光束经外壳折射,击中G女士胸前,光感紧身衣闪出一簇蓝白色的微型闪电,传导到皮肤,汗毛竖起,女神嘴唇轻启,巨大的呻吟经由杜比系统覆盖整座体育馆,观众几乎在同时掀起人浪,屏幕上的肌纤颤动余波未平。
观众们这才明白座位下激光笔的用途。
无数根雨丝般的光线涌向光球,在体育馆正中央形成了一束不匀称光锥,聚拢到球内,如同狂怒的潮水,把G女士吞没,电弧如同季风时节的南太平洋云层,在她身上盛开,乳尖、腋侧、腹股沟、耳垂、脐间、掌心……她仿佛是一幅缓慢旋转的分形图,皮肤与肌肉呈现出与肢体高度自相似的螺旋形态,如同曼陀罗,生产着无穷无尽的汁液与快乐。
这一切通过全息屏幕冲击着所有人的视野。人群已然疯了。
安保部门紧急调集力量,眼看局面濒临失控。
G女士在狂乱中仿佛又回到最初那个雨夜,她透过暴风骤雨般的光帘,望向夜空,繁星点点,什么都没有改变,高潮中的人类,依旧受限于时空,被困于这感知的囚笼。她突然觉得内心无比澄澈,无比宁静,一切都被凝固在此刻,那些晶莹的液滴、闪烁的尘埃、纷乱的光斑,以及,整个世界。
停。她说。
停。
光线从球体上枯萎凋零,音乐静止,人群由沸腾逐渐降温,他们迷惑不解地望向那面能够代替思考的屏幕,所见即所得。G女士平静如初,她拭去脸上的液体,面对这十万名力比多的信众,她决定献上反高潮。
不存在高潮。她说。我只是假装。
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寂灭。
观众们努力理解这俳句里的含义,他们感觉幻灭,有人哭了起来,有人愤怒地试图冲破安保封锁墙,但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起身、离席、退场,像他们曾经拥有的性感从生命中消褪一样,只是时间问题。令人心碎的画面通过卫星信道覆盖了百分之八十五的地球人口,整个世界陷入了不应期。
G女士看着满场狼藉,全身虚脱。她不得不说谎,她已无力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虚妄的希望会将她与全人类一并烧毁,她所能做的,只有把性感的权力交回给每个人。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境地。
一个名为“寒冷赤道”的宗教极端组织宣称由于G女士的欺骗与渎神行为,将终身成为组织成员猎杀的对象,而处死方式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高潮至死。
她的特殊体质无法接受整容手术所带来的后遗症,唯有隐姓埋名,逃亡于国境之间。她曾试图向以往的客户寻求庇护,毕竟其中多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可她被无情拒绝了,理由与那些追杀她的人一样,欺骗。更讽刺的是,自从得知真相之后,G女士的表演就再也无法激起他们哪怕一丁点的性欲。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我并没有欺骗。G女士想。
幸好M先生如约支付了一笔巨额酬劳及毁约赔偿金,他张开双臂,又放下, 只是淡淡地一句保重,随即消失在黑色的凯迪拉克中。
逃亡是艰难的,尤其对于G女士这样标志性的人物。
她花了大价钱躲到人迹罕至之地,又花更多的钱来收买那些为她服务的人。敏感体质所要求的特殊器械使得她无法掩人耳目,G女士在数年间如同迁徙的鸟,从阿尔卑斯山脚,到库苏古尔湖畔,她甚至尝试在汤加共和国租下一个无人岛,但平静总是短暂,“寒冷赤道”的势力无孔不入,他们开出了更高的价码和荣耀。
一次侥幸逃脱发生在新西兰南岛的米尔福德峡湾。好心的当地向导提醒他,一群粗鲁的外来人在通往蒂阿瑙镇的道路上拦截过往车辆,他们出示的正是G女士的照片。没有火车站,没有定期客运航班,四周是陡峭的山崖与冰川,G女士无助地望向那名瘦弱的年轻人。年轻人避开她的目光,转向水中倒映的麦特尔峰。
他们的船被拦下了。
显然航运公司也被收买了,几名壮汉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就在船舱里搜开了。那里面是什么,领头的男人指着甲板上的暗门。
鱼。年轻人打开门,腥臭扑面,又补充道。死鱼。
头头皱着眉头退后几步,示意另一个马仔下去查看,那个人走到门洞前,咒骂了一句,屏住呼吸,捋起袖子,把手伸进鱼堆。
G女士全身滑腻,她几乎要被腥气熏晕过去,四周的鱼尸开始被搅动,细密的鳞片摩擦着她的皮肤。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忍住呻吟,这时一只手抚过她的脚踝,一股强烈的快感袭来,她无法控制肌肉的颤动。
马仔脸色一变,把手抽了回来,凶狠地盯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数秒之后,他趴到船沿开始呕吐。
妈的,还有没死透的。他咳嗽着骂道。
G女士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决定了结自己,以永恒的处女身,在被处刑之前。
她回到了出生地,那座金凤花盛开的城市。她在离家一条街外的酒店住下,远远地看着衰老的父母,昔日场景历历如昨,她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老了。她想留下点什么,除了钱,可又觉得什么都不值得留下,尤其是回忆。
似乎除了父母,她并没有真正爱过谁。她把全部生命用来追求高潮, 死于高潮。全是高潮的人生是否就意味着没有高潮。她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了变得与众不同而泯然众人,或者相反。抑或是妄图以有限的肉体寻求无限的边界,万物有限,宇宙、自由、爱。
高潮也不能例外。
她成了自己的信徒,却发现无可牺牲。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她打开了酒店的按摩浴缸,十六喷头五档力度控制,多种模式可选,她将在这池翻腾的液体中脱水而死。
G女士深吸了一口气,沉身其中。快感,源源不绝的快感包裹着整个身体,她比水流扭动得更猛烈,眩晕,她呛了一口水,高潮永不止息地抽打着每寸肌肤、穿刺每个毛孔,疼痛,她有点后悔,试图伸手去关闭,滑脱,她竟然虚弱得无力从浴缸中坐起,重力拖拽着她往下沉去,粘滑的体液如暗流涌动,她的视野开始模糊,那种熟悉的时间凝滞感困着她,如同树脂困住飞虫。
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寂灭。
一切终归寂灭。
寂灭。
一只大手将她从水中拎起,拖到地上,又把她翻过身脸朝下,挤压胸腔将水控出,G女士剧烈地咳嗽着,水和着血沫从口中喷出。
她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正面,但一张脸从模糊的意识中如泡沫浮出,逐渐成型。
那个永远亮着绿灯的男人。
是他。他的眼中充满关切,而不是欲望,世界重新扭转成克莱因瓶的形状。
你救了我。G女士从没想过这句经典台词竟能从自己口中说出。
不,是你救了我。
那个男人将G女士的手引向自己的胯部,她触及一个硬物,但并不是阴茎,而是容器样的保护装置。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另一个心愿成真的信徒。
你不会了解我经历了什么。男人低低地说。如果没有你,我将无法独活。
G女士看着他,像是看着被闪电劈开的另一半自己。
没人能比我更了解。她回答。
G女士和F先生面朝大海,并排站着,但并不靠着。
海风轻拂,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闭着双眼。浪花扑打着沙滩,留下痕迹,什么也没留下。
他们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忘记。
漫长得像海天之间的一道休止符。
然后,他们到了,缓慢的,猛烈的,潮湿的,同时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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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业余科幻作家,为中国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现实主义和新浪潮风格而著称,被视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他的作品曾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屡获国内外奖项。
目前担任诺亦腾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专注于动作捕捉技术及虚拟现实领域。曾服务过Google、百度等企业近十年,深耕于互联网广告及市场营销领域。同时还身为影视编剧、剧本顾问、专栏作家,并频繁受邀出席各类公众活动,发表科技、科幻、媒体、影视相关领域的见解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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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是透明的”是AoAcademy连体公号,致力于发展公共教育,生成新的思维领域。地球从来都不是平的,而且现在比过去所有时代更崎岖,落差更大。在我们设想的未来世界里,流动中的智力资源不断透明化,最终造成一个透明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