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看得懂这一段的,从中看到的是非常高贵的情操;另一种是看不懂的,看到的只能是狠爽。就像看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也有两种人一样。可是对这种情操的领悟恐怕需要个人的缘分。之所以强调这一段,是因为早些年一直不明白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最近几年读《红楼梦》,这是最能打动我的一段。
晴要生病看医生
作者还对此有所强调。“一语未了,只听‘咯瞪’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了。’”人在晚上的时候,容易疑神疑*,看那个石头越看越像一个人。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说道:“晴雯出去了,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握呢!”作者其实是第二次提醒我们,晴雯真的睡在宝玉的被子里。“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你一跳。”
这一段,作者竟然轻描淡写到这种程度,我相信这跟作者自身的情操有关。有的小说写到这里,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去渲染了,大概会去写宝玉的情欲什么的,可作者在这里表现的,没有一丝的欲望的成分。只有人对人的关心。我相信这是《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最动人的部分。如今不少的读者已经被当下的煤体教坏了,他们在看人的关系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情操,甚至已经不相信人还会有这种纯粹了。这恰恰是《红楼梦》最该细看的地方。
麝月“一面说,一面仍旧回自己被中去。寮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跑解马”是指舞台上那种又短又小的衣服。宝玉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醉月道:“你 ,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麝月是披了一件宝玉的暖袄出去的,她知道外边有多冷。
说着,磨月又将大火盆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铲把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来,放在火盆内,仍旧罩上,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接下来就讲到了晴雯看病,我觉得这也是《红楼梦》里的绝笔。本来嘛,一个丫头看病,直接去门诊部,把医保卡一刷就好了,可是宝玉却请了一个医生来。本来贾家有固定的太医—王太医,是个很稳重的老医生。可是这天王太医有事不在,来的是个刚从高雄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他还没看到人,只是看到晴雯留着的两个染红的长指甲的手就脸红心跳,全身冒汗。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晴雯留了两个这么长的红指甲,这么长的指甲是不太可能做家事的,所以晴雯大概每天就像小姐一样饭懒地靠在那里。在这里看到作者对指甲的描写,给人的感觉有点颓废,你会奇怪怎么会写到一个丫头的指甲?后面我们才知道作者有非常精彩的部分和这里呼应,在晴雯被冤枉并赶出贾家病死之前,宝玉赶去看她。她就咬断这两个指甲,放在了宝玉的手里,表示我跟你今生无缘,就留着这个指甲做纪念吧!
宝玉体贴晴雯的生病
第二天,“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獭于转动’,真的感冒了。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如果是现在家里有菲佣感冒了,你肯定也担心她传染给你、丈夫和孩子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宝玉却想瞒着大人,因为按贾家的规矩,丫头生了病是要赶出去的。宝玉说:你回到家里,没有暖房,也没有医生,病会更重。不如我假装生病,偷偷地找个医生进来帮你看看。现在大概很少有这样的主人,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的那副菩萨心肠,大概是所有文学里描写的主人中最独特的。他嘱咐晴雯:“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来,悄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有点不放心,她说:“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大奶奶就是李纨,是管家的。“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因为贾家门禁森严,外面的男人是不可以随便进的,所以晴雯有点儿害怕。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涟睽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罢。”老蟾撞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的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二爷身子要紧。”这也很合理,主要怕传染了宝玉。
一般生病的人心会很敏感,带病到人家里去吃饭,总感觉人家在嫌弃你。所以晴雯就很难过,听了这话,气得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这就是晴雯的个性,她是个热心肠,肯为别人两肋插刀,如今她觉得我一点点小病,你们就觉得像瘟疫一样,要把我丢开。说着,就真的要起来回家。宝玉就赶快按着她说:“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了一句。你素习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着,有人回大夫来了。下面这一段,我觉得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看病细节,医学院学生都应该读读这一段,看看年轻医生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只见三两个后门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因为有男人来了,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撞抢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慢,晴雯从慢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 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这是很吓人的描写,其实只见手不见人,比什么都有诱惑力。大家通常会认为裸体很容易诱惑人,其实真正的诱惑是隐藏。如果说晴雯真的站在那里,大概也没有那么大诱惑力,但现在只伸出一只手,还有 寸长的红指甲,这个医生已经睑红心跳不敢再看了,因为再看下去他就不会诊脉了。有一个老媛睦明白了,赶快拿了条手帕把手盖住。太医才诊了脉。
过去的中医诊脉还有比这个更严格的,连手都不伸出来,只是牵一根红线,医生在好几公尺外靠这根红线来号脉。我觉得很荒谬,一个民族的道德 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其实那条线的诱惑更大。正是因为这种礼教的层层设防,导致人心产生了更多的偷窥欲,这种欲望到今天仍无法遏制,因为社会从不给大家提供真正面对事物真相的机会。
医生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说道:“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是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沽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随婆子们出去了。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回避,那太医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孩。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方子。老睽脸说:‘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哆唆,恐怕还有话问。’”那个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你看,他连性别都搞不清楚,他判断是小姐,因为觉得男孩子大概不会养两个那么长的指甲,还染红的。他说:“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慢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蟾健笑着说:“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病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意思说这是丫头,如果是林黛玉生了病,你进得去吗?最多也就是拉一根红线而已。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这个太医开的药方,宝玉看了很不以为然。因为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还加了积实跟麻*,这都是疏散的药。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积实、麻*如何禁得。”这完全在讲一个没有临床经验的医生,本来医学就是理论是一回事,临床是另外一回事。宝玉的意思是说,女孩子用药不能跟男孩子一样,就像大人的药跟小孩的药不同一样,女孩子的体质这么娇嫩,怎么可以用这么猛的药?可见宝玉非常懂药理。现在也有红学的考证说明,这些药在中药里确是重药,虚弱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因此宝玉就说:“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可老嬷嬷说:“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马钱”指的就是车马费。
可就是因为这个车马费折腾了半天。袭人不在家,到底应该给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银子,又没人知道是几两。
所以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曾给银钱,不过每年四节一夏送礼,那是一定的例。”因为王太医他们有点像家庭医生,所以不必每次都给钱。“这个人新了来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少了不好看。”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拿银子,麝月说:“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就说:“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钱,我和你找去。”“螺甸’就是用贝壳镶的柜子,有点像现在的保险箱。两个人就来到“袭人堆东西的房间,开了柜子,上一格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戮子”。“戮子”是称银子的小秤,相当于现在的天平。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默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要称一两银子就得知道一两的星儿在哪儿。宝玉笑道:“你问我?”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跟丫头,其实要是有人现在叫我开一张支票,我真的不会开,因为从来没有这个经验。之前这些事都是袭人在管,所以宝玉笑道:“有趣,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磨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弄这些做什么!”这完全是少爷的话,拣 的拿,宁可多给一点,也不要让他说我们少给了。“麝月听了,便放下默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戮子,倒说咱们小器似的。’”
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剪夹,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就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罢。”宝玉说:“你只快请了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无积实、麻*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比先也减了些。”病虽然一样,在不同的体质的人身上用药是不一样的。宝玉看到这个方子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石膏、积实等狼虎药。”“狼虎药”,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该用的重药,我们现在的西药多半是狼虎药,副作用大得不得了,像抗生素之类的大概都属于这类药。这里其实讲的是东方的药理。“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是娇嫩得不得了的。
麝月等人就笑他说,干吗把自己比成野坟地里的杨树?“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古代的男人多半会把自己比做松柏,论语里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宝玉说:我可不敢比松柏,松柏还是让那些***要员去比吧!
这其实是一种嘲讽,作者讨厌中国主流文化中人的那种自负,动不动就说自己又是松或是柏,他觉得野坟圈里的杨树已经很不错了,而对像海棠一样娇嫩的女孩子,应该多给她们一点安慰和关心。
这都是因为袭人不在而发生的一些琐事,但也点出了几个小孩子之间的某种柞常有趣的关系。我自己非常喜欢五十一回,觉得其中晴雯钻到宝玉被里、医生给晴雯看病、宝玉讲他自己不敢自比为松柏这些片段,都很有深意。它们对主流文化有非常大的颠覆意义,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自觉,但主流文化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根深蒂固的力量,甚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去维护主流文化。每一个时代里想让主流文化有所松动的人,恐怕都要受到攻击跟非议。《红楼梦》是如此,《天边一朵云》也是如此,它们在为时代的主流文化做一点点化解,让人性有更多的空间跟可能,而不是仅有道德的教条。因为道德一旦变成教条,晴雯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 是要被鞭尸罪恶,因为太不合封建礼教了,可是一旦回归到人性上来,这是非常动人地展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一幕,我想这些部分都是容易引起社会争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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