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说远方,歌唱是我的远方

八九岁的时候,我跟着外婆住在江边一栋房子里。那房子叫“江务所”,也许因为外婆当时在江务所工作,房子是单位的宿舍。房子是什么样的记不清,只记得有个窗户,正对着江水,晚上江面上会行船,轮船的汽笛声传来,像极为辽阔的喟叹。

暑假某天,外地工作的舅舅带着表姐回来探亲。表姐十来岁,长发如瀑婷婷玉立,她眼光往我身上一扫,完全没兴趣跟我搭讪。我虽贵为表妹,惜乎民智未开,性别模糊,正垂头丧气地在饭桌的一小角落里做着别人早就做完了的暑假作业。

晚上,外婆不顾表姐满心不情愿,安排她跟我睡在一起。表姐继续不屑理我,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夏夜江风吹拂,吹拂她那 的长头发,传送来“蜂花洗发水”甜蜜的香气。她对着窗外的江水,也不知看了多久,一边断断续续又反反复复地哼唱着一首歌。

那是那年每个人都看过的电视剧《少林寺》的插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

莫道女儿娇,无瑕有奇巧。冬去春来十六载,*花正年少。腰身壮,胆气豪,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一肩挑。

插播一下,现如今,我和表姐已经跨越美丑的鸿沟,成为很好的朋友,见面各种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互相挖苦。但是她留在我记忆里,对着江水歌唱的这个细节,我一直没有对她说起。这个细节浪漫得让人不好意思,如果她知道被我写出来,毫无疑问,请不要怀疑,我分分钟会被她打死。在当时,旋律和歌词,以及少女的歌声,一起制造了一个远方。我的心在初尝飞翔,在旋律的宛转处,它腾空,失重,没有着落。人生最初的忧伤都是没有着落的,什么是远方呢?它不见得是一个期许之地,它也许只是没着没落的忧伤中漫无目的的所指。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唱歌。九十年代初,家庭卡拉OK开始流行,妈妈傲立潮头,斥巨资购置一套,环绕立体声,把我家客厅变成一个小型舞台。高质量的话筒修饰着我们的嗓音,音响和旋律都是合谋,一切都在帮助我们形成一个错觉:我们唱得真好啊。那真是快乐的时刻,当《在希望的田野上》那 音的一句被成功地唱出来时,当百灵鸟从空中飞过,当抬头望见北斗星,当打起手鼓唱起歌,当吐鲁番的葡萄也熟了,当月满西楼,当红*从咱家乡过,当妹妹找哥把泪流。我们不知不觉地,在同一首歌曲中,共同身赴他方。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我总觉所得甚少。而但凡歌声响起,熟悉的旋律适宜打着拍起一起唱,彼时彼刻,是我们的幸福中最确切的一部分。可是,家庭卡拉OK很快被淘汰,在家里用话筒引吭高歌对四邻是扰民。那个时候妈妈来广州,她成为白云山上练歌团中的一员。所谓练歌团,就是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用唱歌的方式,训练肺活量、建立友谊、提高生活满意度。他们组织严密,有手抄之后复印的歌谱,人手一份,歌谱上的歌,我略有耳闻,多数并不熟悉。妈妈生病之后,还经常在化疗的空档,参加一下练歌团。后来也许是身体确实跟不上了,她便从集体学习的模式,改为在家里自学成才——拿着队友复印来的歌谱,跟着播放机,坐在客厅里哼唱。有那么一天,我在麻木忙碌中,突然福至心灵,注意到她经常唱一首歌。她背对着我,面对着墙,反反复复地唱着,尽管断续、颠倒,可是即使仅是她虚弱的背影,我都能看到一种非常动情的表情。我停下来捕捉歌词,听到一句是:央求你呀 ,还做我的父亲。妈妈的父亲,我的外公,在我出世之前就去世了。我偶尔听妈妈提到外公,感觉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但她从来没有直接说过感情。要开口直言对去世的亲人的感情,大概是很艰难的一件事吧。而撞到了她的感情,哪怕是隐藏在歌声中,似乎也是让人感到非常难以承受的。后来翻看她的歌谱,看到这首歌的名称,叫《父亲》,歌曲的演唱者,名字我听都没听过。被妈妈反复唱着的那几句歌词是:“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 ,还做我的父亲。”我觉得偷窥了妈妈的秘密。一个跟父亲久违了几十年的人,期待着 能相遇,再次成为父女,那,大概,就是妈妈最幸福的远方。相信有重逢,能与至亲的人重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一个临近死亡的人呢?可是这份理解,作为两个近在趾尺的人,却只能通过一句歌词,千山万水地到达。我并不像妈妈,没有遗传她 的歌喉。但这不耽误我喜欢那些会唱歌的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里,歌唱,对我来说是最有感染力的一种。声音是有融化效果的。不像舞蹈,不像美术,后两者是等待,而歌声却是入侵。小学时,我们有过一个教音乐的老师,苏老师,她是我们人生的 个女神。当她歌唱的时候,声音像河水开阔,光和蜜,缓缓流转,让人对世界深怀爱意。我想念那三十多年前的美好。为这想念,写过一篇文章叫“我曾听女神歌唱”。网络世界很小,文章很快被她读到。其实我们不需相认,我只需静静地看她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举手之际,音符滴落,双臂伸展,歌声随之而来,看她那曾相识的笑容感染更多的人,这样就很好。苏老师的学生给我发来她们演出的视频。我再次听到苏老师的歌声:“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花成雨飘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侯鸟飞回来……”好风长吟,好月破云。世界仿佛变成一个巨人,摇晃着身子与她和鸣。我感到歌声好像从我的胸腔里唱出,我们,好像再一次地,举身奔赴他方。在这三五分钟的音乐里,我们不仅同行,而且相知。直到音乐停下,路途结束。同行的人们各自起身,纷纷离散。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可是我记得,有段路 过。世间诸事,大概莫不如此吧。附录这就是上文提到的,之前写的《我曾听女神歌唱》我曾听女神歌唱

那天和朋友说起“女神”这个词。朋友也是写文章的,她说她不用这词,这词被用得太多了,像个玩笑。我说,但有些人只能用这词冠之,换了别的词不行,不信你试试。用“偶像”吧,在高大上的正能量之余显得常规化。再者,偶像是力的,而女神是美的;偶像倾向钦佩,女神则满含爱意。用榜样就更不合适了,又不是雷锋。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两个女神。每个女孩尤其需要一两个女神,在漫长的成长过程,女神的存在是美的方向,她们被模仿过很多次的笑容,比任何一篇课文都为我们所熟悉。我们熟悉她说话时的神情,穿衣服的风格,惯用的语气,就像熟悉一篇课文的标点符号,起承转合。我人生中的 个女神,出现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掐指一算,三十年前的夏天,跟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凤凰树爆炸也似地开出了一树的花,在岭南每所中小学校园里,凤凰树是标配的树种。当它们开花,它们也落花。我们把花瓣放在手握成拳头之后虎口形成的空隙里,用另一手掌向之力劈,它将出现一声娇脆的爆破声,这是我们小型的游戏之一。我们的教室在二楼,那个高度一转头正好看到凤凰树最密集的花枝。在吾乡,它还被称为“金凤花”,确有金石之炫丽。金凤花红得带橙,是一种有点土气又很天真的颜色,叶子细碎,正好漏下蓝天,假如要为童年找一棵树代言,我想它当之无愧。讲台上正站着我们当时的女神。她是当时来实习的几个老师之一,由于她被分配到我们班,我们由此骄傲了很久。相比于另外几个实习老师,她是那么漂亮,令人不敢置信!我们至今仍记得,她穿着小碎花的连衣裙,腰里扎着黑色的腰带,盈盈冉冉地站在讲台上,说:“我姓苏……”那个时候我们刚学了“鹤立鸡群”这个词,她的出现一下子让这个词栩栩如生。她教的是音乐,这多么合适,当她带着我们在教室里唱歌,窗外那一树热烈的金凤花仿佛也在记忆里伴奏。我像全班每个女生一样,飞快地爱上了她。苏老师个子高高的,只穿连衣裙,长头发编成两个辫子垂在肩头上。她长得有点像山口百惠。最特别之处是眉心有一小块朱砂色的胎记,这令她看起来更像电影中的人,使她的一笑一颦显得既庄重又妩媚。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看得出她喜欢我们但并不急于讨好我们。她的笑容让人心里一静。那时候,我们学的歌有《小马车》,“我心爱的小马车呀,道路呀总有崎岖,你若是变得乖乖的呀,今儿我就喜欢你,的达的,的达的,的达的达的”,唱到这里,她身子前倾,神情调皮,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引导我们唱得更加欢快。还有一首歌是《只要妈妈露笑脸》:“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她要求我们唱这首歌的要面带微笑。于是十一岁的我卖力地笑着。“停,”她突然停下来,笑咪咪地对我,“思呈同学,你唱得很好,但是再笑你的下巴就要脱臼了。”全班一阵哄笑。但我没觉得她在批评我,她语气中不见外的亲切调侃,甚至让我觉得她对我另眼相看。那之后她半为鼓励半为安慰地让我参加了班里文娱小组。说到文娱小组,这是至今为止世界上最令我向往的组织。它往往由班上最漂亮最活泼的几名女同学组成,偶尔也有凤毛麟角的男生。在每天下午,全班同学结束课业之后,文娱小组的同学们在课室里开始排练。有时候是小合唱,偶尔也有小品,更多的是舞蹈。以往,当文娱小组开始排练的时候,我也会和其他灰扑扑的女生一起围观她们,看着那几名文娱精英娇俏地站成一排:“村寨前罗喂,有座小竹桥呀!闪呀闪呀闪啊,摇呀摇呀摇……”她们摇摆身体,模拟小竹桥摇动的情形。音乐中她们表情甜蜜,落落大方,仿佛与我们身处两个世界。多么羡慕能歌善舞的女孩。而我,一旦我站在众目睽睽之下,顿觉自己每个动作都那么笨拙,手和脚都显得多余,声音发着抖,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僵硬……我为什么没有办法像苏老师那样,像跳小竹桥的同学们那样呢?她们一定是由衷地知道自己很美吧,才能那样且跳且歌,行云流水?很小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来我知道心理学上有个词叫“悦纳自己”。我在苏老师的提携下加入了文娱小组,尽管只是跑龙套的。组里有四个核心成员,她们扮演四只蓝精灵,有一个性格*马的男同学扮演格格巫,我和另外五六个同学,组成背景墙,伴唱。但这不要紧,我已经充分地享受到舞台的感觉。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时分便是放学后,音乐响起来,我站在人群之中放声歌唱,相比于独唱有适度的安全,而我又能享受于被围观的骄傲。今夕何夕兮,当我歌唱。苏老师唱歌的时候,世界变得辽阔。她的声音并不甜美,甚至算不上清亮,但像一条大河一样宽柔。她唱歌时候,含有笑意的眼睛平静地、坦然地望向我们。她仿佛知道,她可以用歌声hold住这一时刻。我坐在一边,不知拿心里的向往如何是好,只是木讷又深情地看着她,并不知道有一天会在记忆里得到这一时刻的营养。有时候,我们走出教室,到小操场去排练。录音机放在树荫下,苏老师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一边,有时候她走上前来给我们做示范动作,白裙子飘来飘去像一朵花……夏日的傍晚无比悠长,天光迤逦不去,那南风吹来清凉。不久之后,苏老师结束了实习。没等我们失落太久,她又回来了,这次她是来正式工作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与实习时那完全被歌声浸透的无忧无虑所不同,我隐隐地感到她不快乐。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同学无意撞见她从教师休息室里走出来,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感冒那样抹着眼泪。如今想来,当时的苏老师,不外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二十出头的生活里,可以一哭的事情太多了。但在当时,两枚小粉丝的心里,女神的眼泪令人心碎。多年以后,“祝你快乐”是生活中一句至为平淡的问侯语,随时被说起,几乎显得有口无心。但是这至为平淡的话,却是当时我们真实的心声:希望她快乐,不想看到她难过。可惜从没机会让她知道。恐怕与很多人的童年一样,我们遇到的多数小学老师,都是凶巴巴的。记得有一天,迟到的我在走廊上撞到一个老师,她马上嫌恶地将我一推并骂了句什么,我清晰地感受到她随时暴发的怒气。有另一个老师,在我考了40分(满分分)的显赫分数之后,把我叫到办公室,抑扬顿挫地说:“我要是你妈啊,有你这么个女儿啊,我一定会少活十年的。”我不知道这些老师为什么要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说这些话。她们也许只是激将法,只是恨铁不成钢,但无论如何,与很多差生一样,老师在我心目中,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苏老师却是一个例外。她那么出众的美丽估且不说,她看向我们的笑吟吟的眼光,令我们瞬间感到自己整洁、尊严、散发光彩。我们从未见她发火,与其说这是对我们的照顾,不如说是她的自我要求。一个气急败坏、凌弱怕强的形象,是丑陋的。事实上,只要她把脸上的笑意一收,就让人觉得很难过了。还因为她所授的科目。音乐,多么好的科目,就像鲍尔吉原野文章中所写:“音乐永远不会与你陌生,它不像外语或化学那样,对介入者提出一种条件。”一个文盲也可以在发声的时候,感到与世界强烈的共震。之后我们毕业,上了中学,之后是长久的相忘于江湖。直到多年以后,才辗转听得苏老师的消息。听说她考上省城的大学,离开了我们那个小学,然后又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然后她一路出类拔萃,像一个神话一样存在。 ,她成为一名指挥家。实话说,我们都不意外。她的光彩明显异于小城的各种物事,我知道,她迟早会被更多的人看到。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这些属于她的成功,被视为一种权力。她在我们心中的意义与成功无关,成功于她的美,无所增减。当然我为之骄傲。在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小的学校,我们那么偶然遇到的一个音乐老师,如今竟是一名指挥家。她指挥着一个个大合唱团在全国比赛,对着更加多的人群,唱出河流一样的歌声。一定有更多的人视她为偶像。但她人生的最初粉丝,或许也是最重要的粉丝,还是当年的我们。那个下午,我们在网络上搜索她的视频。我看到她熟悉的脸,仍然那么美丽。她已中年,大概年过五十,如我们意料中那样已经发福。但,一个女指挥家,难道不就应该有这样坦然而雍容的体型吗?女神总是女神。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站在舞台中间,全场的气氛,仿佛都在她的两掌之中。她举手,开始指挥,音符从指尖滴落。她双臂有力地伸展,歌声随之而来,仿佛大河铺开。这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性,时光瞬间像箭一样向我射来。

还看到她的上课实录,她指挥着她的合唱团:“声音再远点,再远点……”她在耳朵后面亮着手掌,“男生这边,一定要让声音宽着走,好,走!”她把手平平地摊开,“这边这个声部,你们这个平台一定不能虚,这边搭好平台了,那边就怎么唱怎么漂亮。”她手掌往下一劈,“这个声音露出来之后,尾巴一定要藏回去……好,漂亮!”她做出陶醉的样子,假装要晕倒,随后大力地鼓起掌来,鼓励她的队员……

我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对她独怀深情。除了因为她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么优雅,更重要的是,在她这里,我看到了飞升于平庸之上的力量。那也许是音乐赋予的,也许不是,总之,当那个11岁的小女生在讲台下,仰头看着她的女神歌唱,生活就向我开启了一个神秘的所在。

我爱慕她的美,更仰望她的力量,在那支指挥棒魔术一样的起落中,生活中所有的残败被遗忘,所有的平庸皆可忽略,光和蜜组成的万花筒,在无形之中,缓缓流转。

生而为人,一颗高蹈的心配在一具灰扑扑的肉体里,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命运。可是在那个11岁的夏日午后,窗外的金凤花全力盛放,脚踏风琴声中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苏老师练习,在那个瞬间,心里所起的震动,涟漪漫延到今天。命运还没有打扰我们,可是我们对世界已经深怀爱意。

我完全不想和我记忆中的女神相见,我知道相见也无言,唯有搓着双手傻笑。请让我在回忆里暗自珍惜,美丽的女神,谢谢你曾经在我的童年里歌唱。

陈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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