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里有一个“丫小姐”,她本是官府里丫鬟出身,因为某种机缘,却被当成“小姐”嫁了出去了,成了某个小官的太太,府里了解她的人都喊她“丫小姐”,既是嘲讽,也是揶揄。
这个称谓倒真是很浑然天成,对于某一类人物,社会关系,处境比较复杂微妙的,比如红楼梦里的晴雯来讲,也是如此,其实晴雯也是一个“丫小姐”。
记得书中写,有一回晴雯生病,贾宝玉替她找了一个大夫来诊视,在大夫的眼中,晴雯是十足千金小姐做派,白富美的吓人,进到室内,天宫一般的华美装修,立刻有三四个老嬷嬷过来放下暖阁上的大红帐幔,晴雯这才缓缓地,从帐幔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大夫见这手上的两根指甲,足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连忙回过头去。
为什么回头?不敢直视呀。在公府小姐面前,“晚生焉敢抬头”呢。所以,当大夫开完方子,嬷嬷们告诉他那个不是“小姐”,倒是个大姐时,大夫吓得连连咋舌,还是嬷嬷一语点破他,告诉他如何识别真正的白富美: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这话问得好,俗话说“礼出大家”,现在的暴发户家里钱是很多,金山银山,完全可以大红大绿大金大紫,可以买几万,几十万的限量版包包,订制款服装,买这些和买白菜一样的随意,可以任意消费,花钱如流水。
但有一样东西却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肯定装不出来的,那就是修养,礼仪,与规矩。所以,在现时现地的中国,富贵人家其实只有“富”,没有“贵,那么,贵”是什么呢?牟宗三先生曾经说过,所谓“贵”指的是一种精神品质,是要有一种很高的精神力量你才能维持住一种人格和气度,才能撑得起贵族很重要的一种特质,那就是礼仪和礼教,用我们的说法会说是“繁文缛节”,但对他们来说那是塑造他们言语举止优雅合度的一种规范,这背后有着非常源远流长的原理才形成了这样一种贵族的规范。
曹雪芹在这里这么写晴雯,年少时读来只觉得热闹,好看,现在才感觉到作者的深意。也就是说,作者这么写,是要告诉大家,晴雯从皮相上看起来是“白富美”,但骨子里却依然是个“屌丝”,真正的贵族小姐,如钗黛之类,男性的医生,得费多大周折才能进去给她们诊病?这里头的规矩一层又一层,能琐碎死你;而晴雯却是差不多,马马虎虎地就让大夫给“瞧病”了(当时的价值观。越是贵族妇女,就越是像尊贵的高级古董一样,要华丽深藏的,与现代观念不一样),晴雯真是“小姐身子丫头命”啊。
当然,晴雯能让人误认为是高贵的小姐,也有她过得硬的地方。比如她的美貌,她的养尊处优,她那“三寸长”用凤仙花染过,做过美甲的长指甲,都说女人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双手一伸出来,连正牌的公侯小姐史湘云都未必比得上她。
史湘云是个孤女,在叔叔婶婶家生活,寄人篱下,每天每夜都要自己动手做针线活,做到半夜,累得腰酸背痛。众所周知,做针线和打字(特别是以前的打字机打字)一样,是不能留长指甲的,更别说留到“三寸长”了。史大姑娘那一双手一伸出来,肯定是指甲光秃秃的,也不会做美甲(因为没有时间搞这些),而且日夜操劳,干活,这位生在富贵场中的大小姐,没准儿一双手和劳动妇女差不多,真真是“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按张爱玲的话来形容,她是“长在锦绣堆里,却像个捡煤核的妞儿”。
晴雯正好相反。她也是孤女,被卖到贾府的大管家赖嬷嬷那里做小丫鬟,后来赖嬷嬷又把她送给贾母,贾母很喜欢她的伶俐与美丽,转送给了自己最宠爱的孙子贾宝玉,于是她就变成了贾宝玉的丫鬟,成了贾宝玉“心上 等人”。
在贾宝玉身边的那几年,她挑吃挑穿,懒得横针不捻,竖线不拿,也不用干什么活儿,平时骂骂小丫头,看他们不顺眼还可以打,可以用针扎她们,几乎过上了平常人家(按现在的标准是中产阶级)的小姐都羡慕的生活。
所以,她闲来无事,也就养养指甲之类,自古以来,养指甲,胡子,小脚什么的,全都是有闲阶级,富贵阶级才干的事儿。王小波《红拂夜奔》一开篇,王小波就用戏谑的口吻说,太尉府里养着这么一群人,大家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各司其职,有的养指甲,有的养小脚,有的养头发——红拂就是那个养头发的,养到惊人而变态的长度为止——为什么这么做呢,这大约就和审美的层次有关,审美一共分四个层次:艳俗,含蓄,矫情,病态。
晴雯和红拂一样,都到了 的那一层:病态。所谓“病态美”,有时候特指比较“畸形”而费时,费力,费心思,不知所谓的“美”,比如“缠足”(裹小脚),比如养特别长的指甲,这两者都是在炫耀,展示财富和地位,因为缠足女子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站久了都会脚疼,这样的女人你能指望她下地干活,指望她能操持家务吗?同理,有着特别长的指甲的女人,你也别指望让她干什么活儿(个人经验,洗头,洗澡,都不是非常方便,系鞋带之类,也需要假手于人),她们不是为“干活儿”而生的,她们都是富贵生活的标配,是高级装饰品,高级典藏品。
而且,养指甲只是 步,后面还有非常麻烦的保养,以慈禧太后举例,众所周知,西太后是 的美手,美甲太后,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用热水先把指甲泡软,然后用工具校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里外刷一遍, 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不是我们现在那种美甲用的色彩缤纷的指甲油)涂抹均匀以保护指甲。
另外,如此辛勤保护,保养出来的指甲,哪怕每天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得要非常用心经营,管理的,于是,就有了各种质地,各种花款的护指。红楼梦里没有写晴雯戴护指,但是以常情推测,晴雯有条件,也有必要戴护指。在清代,护指也是贵族女性非常常见而普遍的首饰,
试想一下,当晴雯戴着镶金嵌玉的护指,叉着腰,翘着兰花指,站在那里骂小丫头,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若是被贾宝玉的老妈,性格内敛,崇尚素朴低调的王夫人见到了,心里该有多别扭啊,这不是在她宝贝儿子的周围,潜伏着一个狐狸精吗?
晴雯的那葱管式的长指甲,也正是彰显了她的张狂与飞扬,所以,尽管晴雯是红楼梦里针线活儿 的丫鬟之一(至少是之一),但,总让人心里半疑半惑的,盖她留着那么长的长指甲,能“补裘”吗,怎么拿针线呢,这世上的绣娘和裁缝,可全都是短指甲的呢。
这也算是红楼梦里无解之谜之一吧。
金瓶梅中也有一个留着通红长指甲的俏丫鬟,那是第75回,西门庆已死,潘金莲沉浸在与陈经济偷情的快乐与刺激之中,完全无暇他顾。是一个夏夜,她和丫鬟春梅闲聊天,春梅告诉她今天是头伏,要不要弄些凤仙花来给她染指甲?
可能当时的民俗,女人都于头伏天开始染指甲(因为凤仙花开了嘛),潘金莲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就像端午节忘记吃粽子,中秋节忘记吃月饼一样,她的心里只有男人,只有情欲,哪还有这些闲情逸致。倒是年龄比她小十岁的春梅,很有生活情致,她知道凤仙花开了,炙热的盛夏来了,应该好好打扮自己了——同样是打扮,春梅与潘金莲是不同的。潘金莲的打扮,每每装扮的和“天仙”一样,都是为了取悦男人,为了争宠,夺充,固宠,假如这世上没有男人,或者她没有了情敌,或许她都不会好好打扮了——这点和现在的不少市井坊间的观念相符,坊间的论调是,如果一个姑娘很爱打扮,大家就会说,是不是在找对象了呢?如果你告诉他们不找对象,纯粹为自己打扮,世俗社会嗤之以鼻,他们只相信悦人,从不信单纯悦己。
但春梅不一样,春梅是会为自己打扮的,西门庆死了,她也打扮,后来她的高官丈夫死了,她也照常打扮,她的眼里不是只有男人,更多的是她自己。所以有评家说,春梅是一个真正“独立于爱情的女性”,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春梅从来不会爱上什么男人,她爱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是一个彻底的享乐主义者。
很多人都曾经把晴雯和春梅比较,相提并论,其实从品格性情上来说,晴雯远远高于春梅,但某些地方,她俩确实也有共同之处。都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而红楼梦颇得金瓶梅壶奥,春梅的指甲,或许不知道在哪一点上,蓦地就拨动了曹雪芹的心弦,他也照样写了晴雯的指甲,两人都用凤仙花染得通红;两人都心高气傲,目无下尘;两人都是给人赶出府去的,晴雯是直接从病床上拖下来,净身出户,春梅是被卖,卖的时候大婆吴月娘也让她净身出户,什么东西都不让她带,高傲的春梅很有志气,一声不吭,扬长决裂而去。同样高傲的晴雯是怎么出去的呢,曹雪芹不忍心下笔,但是我们也可以想象,晴雯是如何咬着牙,一滴泪也不流地被人拖出府去的。
同时,在当年,指甲也是一种禁忌。当贾宝玉去探望晴雯时,晴雯不仅和他互换内衣,还绞下自己的指甲交给他。这在现代人心里,也许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在当时却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因为古人迷信,一个人的指甲,头发之类,如果被别人拿去,可以巫蛊,可以做法,会危害到本人的生命。一个女人一旦肯把自己的头发,指甲,绞下来交给一个男人,那便是一种最深层次的示爱,表示自己的一身一体都属于你,可以让你随便摆布。这种情调危险,浪漫,奋不顾身,古典主义——其实,古人真的比我们会谈恋爱,我们现在只会买买买,情人节送个包包,物质主义的令人疲倦,感觉乏味。而古人的这种示爱方法,却又是多么的旖旎蕴藉,动人*魄呢。
不过同样身为古典女子,春梅的心底,却是具有现代性的,她甚至比活在年的某些女人都现代,她一定不会把她那通红的指甲剪下来交给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不曾,不会,更不可能真正爱上哪个男人,她只爱她自己。
她那尖尖玉指上的一点红,只不过是在告诉别人,人活着嘛,能享受一时是一时,能风流快活一时就风流快活一时。这世上的男人啊,如流水,来了又走,而我指甲上的那一点红,殷殷如血,千年依旧。
作者:罗衣一时聚散金学红学研究者言情小说作者专栏作者独立撰稿人
罗衣一时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