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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当代人》杂志要给我做一期个人作品小辑,小说、散文、创作谈各一,外加一篇评论。评论,我首先想到了爱成先生。蒙爱成先生不弃,赐一篇长文。细读之下,心有戚戚。我自己很看重去年写成的“许多花“系列文字。每当有人赞称”你快成植物学家了“时,我总是纠正,我是在写散文,不是写科普知识。内里,则是要通过这些文字解决自己某些困扰、困境。
好的评论家总能直指作者的痒处,爱成先生条分缕析,惜版面有限,今年第六期《当代人》上只发了其中一部分。现在全文发在这里,希望读者朋友见某一斑,见爱成先生之敏锐眼光和深厚学养。
自他无别,同体大悲
——王国华笔下的草木众生与本心
于爱成
一
写街巷,写植物,王国华无论写什么题材、内容,总是调动着他的全部感观、全部知识、全部理论、全部文化储备,或正面强攻,或迂回包抄,或旁敲侧击,或欲擒故纵,很少正面来描写、叙述、抒情、分析,总有点苦涩、老辣之感。说是托物言志也好,说是借物喻人也好,或者说是触景生情、借景抒情也好,都有那么一点,似周作人非周作人,似钱钟书非钱钟书,似刘亮程非刘亮程,似冯杰非冯杰,似小品(essay)非小品,似随感非随感,文体也处于一种含混状态、自由状态、野生状态。
王国华的文字,其实是有种狂欢性在里面。这样的文字往往旁征博引,段子小品,民间笑话,泥沙俱下,顺手拈来,写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加上去就加上去。如果不看文章整体全貌,只是片段性的浏览,会觉得驳杂而随意,会觉得可有可无。其实未必如此。如果你自作主张,对貌似拉拉杂杂之处做了删除、做了屏蔽,那附丽于王国华语言之上的批判性、反讽性也就无所落脚了——这恰恰是作者随感性文体的组成部分。
《睡莲》一文,取拟人化、 人称,放开来写,自由写来。不拘束,不刻板,不是博物志、植物志的写法。而是喜欢从外围、从联想、从相关的社会经验来宕开一笔,然后再曲折返回。就有了趣味,有了性情。不再是法布尔的《昆虫记》,不再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睡莲,从睡莲,从睡莲及其附丽的文化哲学宗教思想,从她的象征性、指代性、文化积淀和心理暗示性,写到了人生的意义——生与死,短暂与永恒、此生与来生等等。最妙之处是这一句,“该姿势必是总结了人情种种,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穿越高山莽原,大漠碧海,落定于这一方浅水中。”这哪里是写睡莲?
这睡莲既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神灵,又是古埃及神话里轮回与复活、可以起死回生的象征物,所以文章中说睡莲“腐烂之后,还有其他出现形式,又是一生又一生,无数的生生世世。连灵*都只是变化中的形态之一,而非终结。”而这还不是睡莲作为一种隐喻的全部。文末说,“只要白天黑夜不停轮转,只要宇宙还在。睡莲都在”,实际上是将睡莲升华为一种图腾的高度来理解了。睡莲,是睡莲,又不仅仅是睡莲;睡莲如同人,如同万物,如同众生,睡莲的一生就是万物众生包括人类的一生,睡莲的命运,也就是万物众生的命运。在作者笔下,这睡莲,就 次真正被赋予了意义,让睡莲从莲花的强势话语中凸显出来,突围出来。睡莲与莲花,各得其美,各得其所。
《石榴花》一文本来让我充满期待,在我的期待视野中,希望看到作者对石榴花来一番繁复地、绚烂地、煽情地描写,让我们见识是怎样的“五月榴花照眼明”,怎样的“石榴花映石榴裙”,怎样的“一丛千朵压栏杆,剪碎红绡却作团”,等等。然而看不到。王国华竟然采用了白描、口语化强的白话,上来就若无其事地、王顾左右而言他般地谈起来周星驰电影中一个叫做“石榴”的女仆这样一个小人物。接下来一段仍然故意无视我们的期待,说起来旧时清代殷实人家的标配。石榴,作为他的眼中的实存的植物的石榴,迟迟不来登场。第三段,怎么着,作者仍在避实就虚,写起来他记忆中的石榴之酸,写他并不足够愉悦的味蕾上的回忆。铺垫至此,第四段起,才写到当下、写到眼前的石榴树。
(而我,此时,想到的是什么呢?想起来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在这些粉刷过的乡村庭院中,当南风/呼呼地吹过盖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撒着果实累累的笑声,/与风的嬉戏和絮语一起跳跃;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以新生的叶簇在欢舞,当黎明/以胜利的震颤在天空展示她全部的色彩?/…………
想起家乡叔叔院子里农历四月如火焰般艳丽无双的石榴花,农历8月小灯笼般挂在树上的一个个石榴果,以及她的甜,她的咧嘴,如笑靥,如梦。如物是人非的乡愁。如不可知的命运。)
而国华呢?
仍然跟我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仍然不做抒情化描摹。我也明白,其实国华也无再做描摹的必要了——关于石榴花的描写与抒情,早已经过剩了。还能怎么写?聪明的他,只用了一小段文字,对石榴树、石榴花、石榴,做了概而括之,简而言之,笼而统之的介绍(并不带有感情色彩,刻意采取零度情感)。这就是石榴。她就这样。没有什么可抒情的。但,“我”仍然要写她,要对她说句话——这就是文章最末一段了。
现实与记忆、遗忘与想象,或者说是想象与现实、记忆与遗忘,想得起什么,记不起什么,是顽固的记忆机制左右着作者对现实做出判断,对记忆做出召唤,作者脑中回环的都是过去的物事,挥之不去的旧影,附着了时代、社会、家庭、个人成长的经验,形成为一种格式塔,一种貌似实存而似是而非的幻象,而对眼前的实有反而无从进入,无从亲近,无从找到对话的言辞。从而,尽管如“亲人”的“石榴花”,尽管“也急得跳脚”,却仿佛“隔着湍急的流沙河遥望,握不到彼此的手。”
“我”与石榴花遥遥相隔的,是时光的流沙,也是湍流不息的流沙河。
再看《凤仙花》。文章起笔与我的想象,又完全分叉到了两条道上。为什么我一看到“凤仙花”三个字,会想起来“小凤仙?正如《石榴花》一文所折射的顽固强大的记忆与遗忘机制。“小凤仙”,让我和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想到她的“低贱”,她的情,她的义,等等。国华是准备怎么写,写什么呢?国华上来就以拟人化手法,给出来一个特写——在运动场周围花花草草组成的王国中,大家都各忙各事,各自安好,而凤仙花此时或者说一直,都“神经紧绷,一副战斗姿势”——如临大敌的样子出现在我们读者面前——接下来,作者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这花的茎叶花,讲到这花的颜色和姿态,是啊,这也许就是我喜欢的直奔主题的描述吧。
但作者笔触一转,转到赤裸裸、不掩饰、有点残酷地写到这花的“近瞧”之下的不美、不堪或者说残缺——“叶子多破败不堪”,“花瓣亦残破,或半开半枯”——这显然又出乎我的意料了,越过或掠过“开得极盛,远望算得上艳丽”的美感,(是的,凡花都各有其美感,正如凡少女都有青春。何况,在记载中,凤仙花其实如鹤顶、似彩凤,姿态优美,妩媚悦人),而直接聚焦了她的不完美。只是,这不完美,这残缺、残破,并非萎缩,并非丑陋,而是呈现为一种战斗后的姿态,战士的姿态——“像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尽管“丢盔弃甲”,仍“双手紧握刀枪剑戟”,从而也是一种勇士的姿态。
较之它们身边、它们周围的植物,这样的凤仙花,即使如初下战场的战士,不失一种勇武之气,但仍被视作一种低贱之物,“至贱之花”,一种“俗物”。它们似乎与这城市,这场域,这环境,有点不相匹配,或者说有点不配长在这里,这大都市,大深圳,这中产阶级的“高贵”之地。然而它们在,在这里,它们有它们的价值,它们的不可取代之处。王国华洞察了它们的“底细”、了解了它们的“身世”,感同身受般说出来它们的故事,透露了它们不美不雅不堪的身姿背后掩藏的无言的秘密——“它们并未跟谁搏斗。战斗的姿势,其实是奔跑的姿势。”“它们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日夜兼程,只不过为了和其他花朵一样,从容过庸俗的日子。”——是的,它们,原来在作者这里,成为一种象征,指代被视为低端、底层、打工者的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兄弟姐妹!它们的奋斗,挣扎,拟人化为一个阶层的奋斗、挣扎,而这奋斗、挣扎,正残酷、激烈如战场上的战斗,只是为了过上从容、平庸如其他植物那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鲜亮、光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高贵之气”的日子。
至此,作者笔下的凤仙花,终于完成了一个与我共情的闭环。我之“小凤仙”与国华之底层奋斗者,时移世易,终究不脱它的底层的底色。凤仙花之名,空有“凤”,空有“仙”,唯有苦斗才是它们的命运。
二
国华写草木总是不按常理,不遵常情。《马利筋》中,对马利筋的描写,细致而准确,但取不写这花之“艳丽”,取其一点,专写其*性。为何被人视为“剧*”的有*植物,还有若干小生物依附于它生存,而且活得悠闲自在?人类之“*药”,却是他们的 、“蜜糖”,想来这大自然竟是如此的神奇。而人,在自然律面前,竟也是有点微不足道了。《茑萝松》把自己写成了花,与花不仅发生共情,而且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人不是人,花不是花,人为物转,境由心转,相由心生。
《大花芦莉》写到这种名叫大花芦莉的花木,“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气势”!怎么可以这样写?这花难道真的有这倨傲劲?张狂劲?视周边的植物为无物,视周边的看花人为无物?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这种花木,真的见过大世面、大场面,开过大眼界,历经大悲欢,能够做到见怪不惊、舒卷从容、看开放下?是哪一种情况呢?作者不负责解释,只提供观感。接下去看,作者写出来一种场景,一种状态,在一个小环境中,一面墙,墙上画有仙佛,应是“传道”之用;墙的前面,是大片的大花芦莉,以“周正,大方”之态,以“手拉手”“连成一片”之势,形成对仙佛的“拱卫”,这场景,仙佛似呵护着这花等众生,这花似护法护持着弘法。我们这才明白,原来这大花芦莉,真的是有灵性之花,有慧根之花,务求早日觉悟觉醒之花。它是无常世事“不过如此”,有何不妥呢。
特别喜欢异木棉。看国华这篇《异木棉》,先自想起跟异木棉的几次遭遇,几次震惊,那种绚烂,那种华美,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之极限。如同我所喜欢的凤凰木、火焰木,以及*花风铃木,都给我带来巨大的对于天地造化的感叹。国华之前,我也知道福建的散文家苏西也写过异木棉,她笔下的异木棉写得美而温婉多情,“美丽异木棉一开花,好像就抓住了秋天,那些花影织成的经纬,是沉思,是默念,是‘若得其情,哀矜勿喜’,那迎着秋日太阳的光线抖弄开的碧云天与艳丽花,似乎可以在某些哀愁之时,化为抚慰的宝光闪现,眼前是一整个秋天”。她感受到,“在这样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在和美丽异木棉相处的刹那间,我应当是快乐的。文明都会成为过去,而大自然的花儿不用理会文明的升或沉,它们自有它们的生存定律”。
国华不这么曲折,也不似苏西表面上的轻松、骨子里的伤感,他是刚健的,因此也是直截的。比如他上来就给异木棉定位:“春天如果没有阳光,夏天若没有雨,秋天和冬天没有异木棉,深圳将会是什么样子?“拔得很高。似乎没有了异木棉,深圳就会如同没有了春天的阳光、夏天的雨一样,不堪设想,没有了生命的活力。这话也许有不少人愿意听、愿意信。当然,国华上来这话不是断言,不是论断,而只是跟作为一介书生、一个小人物面对异木棉时候跟它的对话——我是这么想的,你怎么看?异木棉自然很得意,很愉悦。以此开篇,颇有点魔幻。国华就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人是花,是物是我,是主体还是客体,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
国华的提问是有他的答案的,也可以说是他的角度——“异木棉顶着一头粉色就汹涌而来,遮住了秋天的萧瑟和冬天的阴冷。秋是暖的,冬是暖的。”这“汹涌”二字,境界全出。这“暖”一字,有定乾坤之感。是的,还有什么更好的话,更形象的话,来赞美这美丽之木呢?视觉、听觉(汹涌不是听觉吗)、触觉、感觉,全有了。“汹涌”状气势和声势,虽不是攻城略地斩关夺隘之刚性扩张,却也如大海波涛之汹涌澎湃,前浪推动后浪之势不可挡。“暖”表其带来的心理感受,这“暖”,与你我生命攸其相关,带着体温,带着与生俱来的爱与祝福,如秋日的暖阳,如冬日的炉火,是可以感知到的活着的感觉。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于这两点。他有新的发现。发现了这异木棉的秘密——为何可以“粉得如此纯粹”?因为“花与叶一定是经过一番讨论的”——这是作者在一本正经地“戏说”吗?
是,又不是。
说是,是因为作者做此拟人化的小说化的想象,来自一种修辞的需要。正如刘亮程写风,写新疆村庄的物事,总是喜欢用这样的口吻、腔调,将物对象化、拟人化一样,王国华在这一点上并无二致,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人与物之间的对话、商量,一种身段的平等,一种情感的惺惺相惜,一种以我观物、以物观我,如家人围坐,灯火可亲,如话家常,如闲暇唠嗑,有一搭没一搭有一句每一句都没啥,有聊无聊有趣无趣都无妨,人与物,此时才真正如家人,如朋友。
说它不是,这样的说辞,在于通过这种对象化的观照,赋予了这树一种意义,产生与人可理解同情共鸣的通感。凡事必有意义才有生命,才有传承,才上升到文化。异木棉这么粉着、亮着、美着、暖着、爱着,抱着团,有分工,有“共识”,似共同保持一种理想、一种精神、一种执念,但又聪明、有规矩、懂规则、能妥协、明事理,什么时候该粉就坚决地粉,什么时候需要退隐、消匿、低调、转移画风,就绝不继续张扬,不再恋战,比如——“它知道自己承担着什么,也晓得四周布满监督的眼睛。”“天空一旦变冷,绿色就会登台。”
怎样的一种隐喻,再也明白不过了。
说到这里,也许可以总结出来王国华草木记的一种特点了,就是总能结合自身的经验、阅历、知识、思想,来给笔下的草木一种照亮,赋予一种寓意,所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花不是花。作者总是忍不住发出他的文明批判与社会批判,这一点如同鲁迅风,总有他的立场、观点、态度。作者骨子里是个有着批判锋芒的知识者,他的隐忍,他的清高,他的趣味,到底掩饰不了他的本心。“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佛家参禅觉悟的第三重境界,对应到国华笔下的草木,如何“看花还是花”,是他所不愿追求的。因此可以说,王国华笔下的草木,大都是“寓言”化的草木。
他所写的,大都可以视为一种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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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于爱成,年10月生,山东人。博士,研究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深圳市评协副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深圳,以小说之名》等学术专著4部,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多篇。获第六届、第九届和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深圳,以小说之名》入选“40年?40本——记录深圳”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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