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住在半山的房子里。房子是校长的，卡士并非不知道。校长是卡士避免和维维安谈论的话题，正像维维安也从不正面涉及卡士和他的父亲。
南方山坡上新建的住宅群。邻居阳台晒出大量小孩衣物，他们的阳台只有些不咸不淡的花草。这或者就是男女朋友与婚姻的区别。维维安大三，卡士大四。
卡士和维维安商量能否让他的堂哥来住两天。卡士的父亲想让他的堂哥到卡士所在的城市发展。
要是住两天就用不着商量，维维安问卡士，两天是几天。
各自靠着墙壁一角，手机屏幕发出同样的冷光源，将他们的脸照得像*片。电话响起来，维维安听见卡士说，我们正在商量。模糊的脸部轮廓。向维维安这边张望着。卡士挂断电话。
你不用非得答应，卡士提醒维维安，你反对我也能接受。
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提醒。每次都由维维安来反对卡士的父亲。她觉得有些累。要是他们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她就得反对一辈子。
累的感觉也许由此而来。
你父亲是个有情怀的人，维维安安慰卡士，很多有情怀的人 都成了伟大的人，她打了个哈欠。
夏季使人消瘦，维维安像是太空里的漂浮物，漂到床上。右脸狠狠地压进枕席。没有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她和卡士为了节省电费还没开空调。
电动驱蚊液在墙壁上发出橘*的光，该买橘子了，卡士的嘴角起了水泡，他们应该补充维生素。为了置办她实习需要的行头，他们已经花了太多的钱。上班是件比上学贵得多的事。
手机在脸边闪着一绿一绿的光。坠链还是和校长逛街时买的，价格不贵，她却快乐了很久。和校长在一起时总是比较快乐。
你的实习怎么样了，卡士进来想换个话题，打印机修好了吗。维维安无声无息。维维安睡着时总是无声无息。刚在一起那段时间，卡士常惊恐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渐渐也习惯下来。
半夜里维维安醒了一次，床上只有她自己。她叫着卡士的名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脚腕被卡士握住。维维安蹲下来，卡士将维维安抱在怀里。维维安闻到卡士身上淡淡的汗味。
早上起来维维安拿起桌子上卡士的电话给他父亲打过去。电话接通，维维安一阵叫嚷。挂上电话，她对卡士说，应该没事了，你不去睡一会儿吗。
他们在小区门口的公车站分坐两辆不同方向的公车。维维安穿着今年流行的碎花连衣裙，方型领口，露着肩膀的外侧和手臂，背着黑色椭圆形小包。好像背了面小鼓。敲上去就会咚咚响。
乐悠问维维安，你不是喜欢vivianwestwood吗，怎么穿得像她家女佣。
公司里的气氛紧张，好像和新业务有关，乐悠是为数不多还能开玩笑的人。这也许因为他的名字。每次来茶水间，维维安都暗暗地希望能碰上乐悠，听听他今天能讲什么玩笑。
你男朋友也不管管你，乐悠压低声音对维维安说，就让你穿成这样来上班。
我男朋友多了，都不知道你说谁。
乐悠有种如鱼得水的气质，有她想扮演的好整以暇。
乐悠专心致志地挑着茶水间供应的干果。一袋山核桃，一袋胡桃。山核桃仁长相尖锐，胡桃要圆润些。
我的血糖不稳定，乐悠经过她时严肃地宣布，伸手捏了捏维维安的脸颊。严肃地离开。
这多半是她的幻觉。脸颊上的红印消失之后，维维安确信这就是她的幻觉。
工业区在城市的西北面，公司在工业区的北面，他们常常说“西北偏北”，像是部带着风声的舞台剧。它有着宽敞的水泥路，成片规划的绿植，中午是整个园区最空旷的时候。阳光铺陈在路面之上。寂寞，数以亿年单独存在，兀自燃烧。
过了下午四点，太阳斜斜地向那些乔木，灌木和草本倾诉着色泽中柔软迟疑的部分。已确定晚上加班的员工出来短暂活动，以圆点和方块为设计元素的商业区聚集着全国各地美食，大多是连锁。食肆间夹着便利店与咖啡馆。短暂休憩之后园区开始这天的下半场。
维维安还没有被分配到加班任务。公司里的加班，行*部只指派一人跟着，却要负起责任。看见被留下的正式员工，她怅惘地收拾好东西，背起小鼓包，在公司门口的打卡机上刷了刷那张长方形金色的小牌子。打卡机的屏幕里显影出她的头像和相关信息，照片里的她僵硬地笑着。
她走过斜插在园区西门附近的那排羽状叶片的凤凰木，退回来。凤凰木下的长条木椅上坐着校长。维维安挥挥手，不知如何表达情绪，在校长旁边的空处坐下来。
这里有很多蚊子，维维安说，你怎么来了。
校长微笑地看着维维安，好像得出了答案，慢慢地说，等你看见我，假装没看见的时候，就不再来了。
希望那天能早点来，维维安由衷地感叹着。
校长呵呵地笑起来。
在忙什么，校长说。
最近吗，维维安说，在努力获得加班的机会。
有进展吗，校长问。
乐悠的车子远远驶过来，乐悠打开车窗，手肘支在窗框上。
要搭车吗，你们，乐悠问。
你同事吗，校长问向维维安。
乐悠的目光停在维维安脸上，看着她眉目生动地向校长耳语，乐悠的目光变得深邃。
上车吧，乐悠说，你们要去哪，我负责送到就是，刚加的油，你们要去哪。
我想去看场电影，附近有电影院吗？校长问。
乐悠一声不响地开着车，整个车程，什么也没说。汽车停在一处大型商场面前。楼体上挂着六七个长方形框状宣传画，其中之一是家院线的分支机构。
他们从没看过电影。维维安事先看过影评，便毫不犹豫地在几部上映的电影中选择了《异形》。
这部电影最邪恶，像是生怕校长反对似地，维维安大力地推荐着。导演说了，他拍电影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观众吓哭，流血，胸爆，整部电影完全黑暗，什么光明都没有。维维安的鼻翼兴奋地翕动着。
维维安突然对校长说，你是要走了吗。你要移民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毕业就恢复成以前的关系，你不是也说这样 吗。
是没什么不好。维维安说。
她很快就要变成和卡士一样的人，孤身在这世界上打拼，没有谁能依靠。可怜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同样可怜的人。
始终如同漂浮在水流里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维维安掂量着自己。
校长的手伸过来，握住维维安的右手。
电影院里上座率达到了三成，一处一处堆积的脑袋。有人轻声讲着电话。父亲去世教会她心情难过时 想想别人。手机和电影院都是很好的选择，在这儿总不会独自一人。
今晚不要回去了。校长简单地说。他们上了车，校长问维维安，要不要打个电话。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和卡士的第二次约会。地点在学校内一处废弃的教室。又扁又长的二层小楼，台阶下深可没膝的荒草。靠近院墙处高可及腰。
学校地势偏僻，夜空尚未被霓虹灯污染。无星无月。
维维安听见荒草彼此敲打，那种声响和节奏久久地留在她生命深处。
愿意陪我走下去吗，卡士说，我给你全部自由。只要你不离开。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哪有什么生活，卡士说，在我们达到目标之前都不会有生活。生活是 品。你知道生活是什么吗？
乐悠看着穿过走道的维维安。他的目光具有重量，维维安几乎绊了一跤。她惊讶地看了卡士一眼，仍然无法辨认自己的左脚和右脚。
你男朋友都不能给你换件衣服吗，乐悠微笑着，你就这样来上班吗。
裙子她洗过，晾在通风口，早上又用风筒吹干。
公司会议室通风系统出了故障，连续两天，技术部都在开放式的办公室里开会。吵得不可开交。先是一位 的技术骨干站起来，接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
乐悠终于坐下来。从长条桌下的移动柜里掏出一桶薯片，拆开封口，吃着。他将薯片桶推到一边，敲着键盘。
维维安获得加班的机会。行*部的同事谁都不愿意得罪那些先行离开的同事。
今晚乐悠加班。
你会把我忘记吗。校长问。
月亮很好。洁白的月光从长窗里铺进来。它太像一条超长的地毯。
维维安给乐悠申请加班报备。中央空调，咖啡机，全套工作设备只服务于这一个人。技术部。咖啡机每隔几分钟发出自动重启的提示音。维维安听见工业区夜晚的蝉鸣。
充沛。安全。什么都不缺。
凌晨两点，乐悠问维维安，他买的零食，怎么还不送来。
结束工作，早上五点。窗外的景色显现出来。彻夜鸣叫的蝉虫声势变小。夹杂进晨鸟叽啾。
维维安端了咖啡给乐悠。问他要不要加奶和糖。
你知道那个说法吗，乐悠说，清晨最早想起的人就是你最想见到的人。
乐悠转过头，看着维维安，你有没有喜欢过某个人，好像你们在两个世界，隔着玻璃，这么近，伸出手却是冰的。
维维安等来快递，是在这天早上八点。乐悠的要求，订单归入加急。办公室里还没有其他同事。空旷的办公室更容易给人归属感。
她没有按照乐悠的要求让快递员将纸箱子带回去。他们使用编织袋。维维安将这只编织袋带回家。她 次加班的纪念。
那个夜晚，卡士也曾给过她这种信任。你愿意陪我走下去吗。
维维安看见不远处有只蚊子缓慢地接近他们。停在一臂远的地方，划八字舞。
蚊子并无特殊荧光。细长足上白色花纹。
维维安惊讶。四周这么黑。她怎么会看见。
卡士做了意大利面庆祝维维安初次加班。面用电饭锅煮好，倒出来，凉水焯了，放在一边，洗净锅子，加入菜油，翻炒西红柿，煮成汁液，倒出来，洗净锅子，加入菜油，加入生姜，翻炒肉沫，倒入西红柿液，加入盐。浇在面上。
两只虾。半只西柚。
坐在地板上看《漫游太空》。很老的片子。但是画质，音响，与字幕俱佳。卡士电脑里的保留曲目。
邻居家孩子的哭声传来。
天空亮起，远处山峦上蓝色天际线水杉。
中间他们做爱。卡士短暂凶猛，维维安不知道性对于卡士是不是时间与精力的耗费。他看起来想杀死它。
维维安想要睡一会儿，卡士提醒她去洗澡，现在就去，卡士说。
从浴室出来，卡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维维安在他身边蹲下来，问他，怎么了。
公司派我外驻，卡士说。我拒绝了。
所以呢。维维安问。
也许我需要换间公司。
再有两个月，就是卡士毕业的时间，维维安以为他会拿这间公司的offer。整个大四，他都在这间公司实习。所有的课余和假期。
快入秋了，维维安说。她在卡士胸前提早闻到了秋天的气息。
卡士会告诉她结果。却不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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