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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眉小院里,三月的阳光正好,懒洋洋地透过凤凰木的窗格撒进琴室里头来。
五岁的徐明薇和徐家四房的六个姑娘们一起,均敛了眉正色跪坐在古筝前,各自手上戴的,都是相同的玳瑁指甲,幼儿专用,比房师傅手上那一副要小巧上许多。
她们今天要学的是古筝的重难点指法——摇指。
前面已经学了滑音和颤音,可都比不上摇指来得难。
二房的徐明梅早徐明薇一年出生,也才六岁,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听房师傅在上头正襟危坐地讲摇指指法的要领,那双厉目并未盯紧自己,一下子便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窗外的鸟语花香上去了,连房师傅眼风扫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还好坐在她边上的徐明薇在古筝架子的掩护下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徐明梅才转过头来,发现房师傅都已经在皱眉看着自己了,连忙提手架在古筝上,装出一副认真练习的样子。
房师傅也知道这琴室里头最要紧的学生还是三房和四房的两个姑娘,倒不是说徐家的三房和四房就格外厉害些,而是因为三房的大姑娘徐明蔷和四房的二姑娘徐明茉再过个两三年就要及笄了。在天启,女子一及笄,也就到了要出嫁的年龄。
天启本来是奉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但自从新皇帝登基,迎娶了个在江南素有才名的小家女子为后,这大家氏族的育女风向便改了。这也是为什么徐家几个女儿都已经快到了适婚年龄了,还才刚刚开始练习六艺。
她们以前都只在自家院子里头学做女红,然后跟着母亲身边看着该怎么当家,管好下人,为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而做好准备。但是自从这新皇后的诗才美名开始在天启内外传播开来,到了街口卖豆汁儿的老汉都能背出一两句皇后的诗句时,京里一时抢人成风。要知道这好的先生本就不好找,大家氏族都是藏了人便轻易不再放人出来的。这再要找个女先生便更是难上加难了,徐家能抢到房师傅,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要说这房师傅,本身也是一本说不尽的书。她旧家是个书香门第,祖上数三辈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是曾做过天子师的人家。可惜命不好,到她这一辈家道就没落了,她父亲房怀山因为被牵扯进文字案,夺了功名,子孙世代不得科考录用。房家的男丁没了出路,只能到书斋做个坐堂先生,勉强度日。也幸好房师傅是出身这样的人家,男孩女孩一样教养,才有了今日六艺精通的她。
本来房师傅也是要嫁人的。结果十五岁那年,说好的人家因她父亲的事情把婚事给退了。房师傅父亲往日的一个学生同情与她,特地求了父母来求亲,好不容易说定日子,男方竟坠马死了。退了亲的女人婚事本来就艰难,第二桩婚事又出了这样的不幸,外头传的闲话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若是寻常女子,便是被人言逼死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房师傅自己立得住,以未亡人的身份,披了麻衣捧着牌位在男方灵堂上跪了,侍奉婆母六年,还因其贞孝得了朝廷的嘉奖。直到年前她婆母一场风寒去了,这才被徐家给重金请了过来,在徐府上坐了个六艺师傅,专门负责教导徐家四房七个姑娘的功课。 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五岁,年龄跨度这般明显,徐家还怕房师傅会不乐意,没想到房师傅见了几个姑娘一面,也并没有说什么,教起功课来十分尽心,深知主家心意,紧着两位适龄的姑娘着重教了,倒让徐家家主徐绍源十分满意。为着这个女先生,险些跟方家撕破脸也算是值得了。
说回到琴室。房师傅皱眉看了一眼跑神的徐明梅,心中虽然叹气,却也不打算深究,毕竟这个孩子离要到自己抓紧的时候还远着呢。她放过屁股长钉的徐明梅,视线落在她边上端坐着的徐明薇身上,看她垂眸敛目,拇指勾拨的动作做得十分认真,已经颇有几分摇指的意思,不由惊叹。
房师傅忍不住从座位上起来,慢步走到徐明薇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可以不用练这分解动作了,手腕不动,小臂悬空,试着加快动作看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姑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神色各异地看向被房师傅亲自指导的徐明薇。
徐明蔷是既惊讶又好奇,徐明茉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三房徐明蔷的亲妹,三姑娘徐明冬则是不掩嫉恨,直白地瞪向抢了自己姐姐风头的徐明薇,气鼓鼓的样子,在几个姑娘当中格外惹眼。
房师傅自然也注意到了琴室里头各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并未走开,反而微曲着(身)子,温声纠正着徐明薇的动作。
“拇指和食指要合,手掌成托,你人小力气不够,可以允你手掌支着……”
徐明薇心想这五岁的身子果然不够用,本还逞强想悬空小臂摇的,可惜力气不够,还没坚持几下便吃消不住了,只能依着房师傅说的那样,手掌倚在古筝上摇了,果真轻松了许多。
“以 次试这个指法的人来说,明薇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回去继续练习,以后在手腕上绑一两个沙包,练大字的时候也用得上。”
房师傅冷冷清清的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听着都不像是夸人的调子。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的相处,已经足以让徐家的姑娘们了解,她们这位女先生便是个神仙性子的,轻易根本不夸人,徐明薇能得她这么一句夸奖,已经是十分能耐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下午的课仍旧是到翠竹苑,别忘了带上护指。”
房师傅这番话说得姑娘们又高兴起来,要说这些课里头徐家姑娘们最喜欢的便是这骑射课了。其实她们也都才刚开始学,骑的马都是还没一人高的小母马,说是骑马,还不如说是被人牵着马遛罢了。毕竟都是姑娘家,万一摔坏了破了相,将来谈婚事的话就谈不上一个好婆家了。但即使只是这样坐在马背上沿着竹林小道慢慢牵上一小圈,徐家的姑娘们也都高兴的很。
徐明薇心里吐槽,这种心情大概就跟前世她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上体育课的道理是一样一样的吧。
虽说已经下了课,徐家几房的姑娘们也不敢先走,都恭恭敬敬地朝房师傅行了个礼,等她先走了,才各自收拾起玳瑁指甲,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徐明薇因为岁数的关系,平时还是跟徐明梅走得更近一些。她动作快,几下就收拾好了琴谱和指甲,徐明梅却还手忙脚乱地在摘手上的指甲,一不小心,琴谱又撒了一地。徐明薇只好帮着她把琴谱给捡了回来,整齐地理好,放到了徐明梅的朱色绣花荷包里头。
徐明梅松了一口气,脸上立刻带了被解救的神情,“幸亏有七妹妹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徐明薇心想,那还不简单,自己捡了就是了。不过她没说出来,又帮着她把玳瑁指甲给收拢了,两人这才一齐走出琴室。
路上徐明梅还在夸奖她,“七妹妹你好厉害,被房师傅盯着弹琴,竟然手都不抖一下。房师傅在上头看我一眼,我怕都要怕死了。”
那是因为你属耗子的,天生胆大不了。徐明薇默默看她一眼,心想这夸奖的角度好像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该是表扬她学得比大姐都要快吗?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事实上多半是徐明梅在说话,徐明薇在听,反正徐明梅也不在乎明薇有没有理会自己,她只要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就可以了。
结果走到芙蓉园附近的时候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徐明梅还要往前走,却被徐明薇给拉住了。
“大姐姐,七妹妹这分明是在摆脸色给你看,刚才你干嘛要拦着我,不让我去教训一下七妹妹?我可忍不了这口气。”
说话的人声音又清又脆,徐明薇一听便知道是三房的徐明冬。好在徐明梅也不是真的蠢笨,被她这么一拉,再立着耳朵这么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当下也不说话了,缩在徐明薇的身后偷听,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七妹妹什么时候摆过脸色给大姐姐看过了,难道是刚刚自己太怕房师傅了才没注意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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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另一个人悠悠开口说道,“阿冬,七妹妹也是我们的姐妹,她琴练得好,得了房师傅的夸奖,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你刚刚那些话说给我听听也就罢了,听到别人耳朵里头,倒成了我们容不下别人的好了。何况七妹妹自己专心练琴,是她自己的本事得了先生的赞赏,又怎么能说她是给我摆脸色看了?”
徐明薇便知是这人是徐明蔷。
徐家四房人口,到徐明薇这一辈是排明字辈的,女孩的名字里头都带了个花字。当初老太爷娶好了名字,各房生了嫡女,或是抱养了庶女的话,都按着出生的顺序排了名字便是,并不管各房的长幼。所以徐明薇虽然是大房所出,但是因为大房太太贺兰氏生育得晚,前两胎又都是男孩,到了徐明薇胎生穿越过来,便只能排到了第七个,却就是这么凑巧,和徐家大姑娘徐明蔷的名字凑成了双,蔷薇蔷薇,隐隐地又为大房争回了先的感觉。
徐明冬这时候颇有些委屈,徐明薇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得出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明明房师傅是家里为了大姐姐您请回来的,她徐明薇不过是个顺便的,凭什么还跟大姐姐抢风头?她还小,以后该挨表扬的时候多的是,哪里像大姐姐您,您……”
徐明冬这妥妥的就是个姐控啊,跟自己姐姐说话还您来您去的。徐明薇正吐槽不能停,便听得徐明蔷难得的,语气中透出了几分坏笑,“像我什么啊?阿冬,我怎么听不懂啊,你说明白了给大姐姐听听。”
这下连徐明梅脸上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原来三姐姐是嫌七妹妹抢了大姐姐树美名的机会啊,可这都是自己家姐妹,又没外人在,争来争去地有什么意思?
那边徐明冬怪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大姐姐你坏死了,阿冬再也不要理你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徐明冬竟是逃了。徐明蔷在后头忍着笑,连忙追着人跟上。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人在后头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应该没人了,这才相互看了一眼,吐着舌头偷笑。
徐明薇跟徐明梅直走到掌华亭才道了再见,各自回了院子。
过了掌华亭,她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绿竹林,再绕过三房院落的外围墙,过了若光湖,便看得见大房的院落了。
刚穿过来那三年,小的时候还好,有人抱着走,等能下地了,徐家这样复杂的院落设计,着实让她吃了好些苦头。前世公司安排员工到宁波旅游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天一阁便是最绕人的宅院了,没导游带着,走到哪里了都不清楚,没想到徐家的宅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丫鬟婆子在边上跟着,徐明薇在大房院子里头都能迷路。
好在这两年她渐渐熟悉了徐家的格局,不然以房师傅不准她们带丫鬟陪着上课的规矩,徐明薇能不能摸得到上课的地方都说不准。
院子建得这么复杂,家里便是进了贼,只怕都逃不出去吧。
回到她自己院子明月居的时候,徐明薇房里的大丫鬟婉柔正带着婉容,婉仪和婉婷打络子。四人围坐在窗前,都穿着一身鹅*配天青色的窄袖襦裙,都是十 岁的年纪,水灵灵的,跟园里头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花骨朵一般,只是这般闲坐着,自己便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徐明薇没有出声,还是婉容抬头的时候发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金线,起身笑道,“姑娘回来了,上学可有累着?要不要先喝杯蜂蜜水?”
徐明薇点了点头。
婉容立刻去兑了温蜂蜜水,婉仪则去开了衣箱,挑了一套桃红色掐腰的对襟襦裙,等着徐明薇喝完水再换。婉婷见她额头上有细汗,默不作声地便去打了温水,绞了软绸镶金边的干净帕子让徐明薇擦脸。
一屋子的丫鬟将徐明薇伺候得周周道道的。她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用做,便自然有人会替她想,替她做。
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徐明薇从来没有想过,却适应得极快。她前世是个画设计图纸的,父母早就离异,也各自重组了家庭,身为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被扔在舅舅家一养就是十多年。舅舅虽然疼她,男人毕竟还是粗心的,从没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鞋子也早就穿掉了底。
其实也怪不得舅母,舅舅舅母两个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在工厂上班一个月加起来也不到四千的工资,除了家里四张口要吃饭,过年过节还要赡养两家的老人。而徐明薇的爸妈只在头两年还断断续续地给过生活费,到后面就一个子儿都看不见了。凭心而论,在她亲生父母都不过问的情况下,徐明薇的舅母还能同意留着她在家里,出钱供她读了大学,已经算是不错了。
在经济那么紧张的情况下,徐明薇自问,换做是她的话,有余钱能给孩子买新衣服的,自然也是会先紧着自己的孩子。人毕竟都是自私的,爱自己的孩子是常情,爱别人的孩子胜过自己的,那是圣母。
徐明薇大学毕业后便再也没要过舅舅家的一分钱,出来工作了五六年,除了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大部分的工资都按时汇给了舅舅家,堂弟正是要读大学的年龄。徐明薇也知道,为了让自己上大学,舅舅没少跟舅母吵架。那时候的她没有能力改变什么,高考前都还在担心自己上不起大学。到考试那一天,舅舅特地从厂里请了假送她到考场。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让她放心考试,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送她去读大学。
徐明薇到今天想起来,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舅舅跟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样貌。
大热的天,他还穿着厂里上班的橘*色工作服,衣服太肥,穿在舅舅身上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干瘦黝黑,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刮来都能把他给吹倒了。但是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舅舅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坚毅,目光里头的笃定,莫名地让徐明薇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信心。
后来她果然高分考到了重庆的一所重点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她是挑着能提供高额奖学金的专业填报的,大学四年靠着奖学金和兼职打工赚的钱,徐明薇也没给舅舅家添多少负担。大四那年她挑实习单位的时候也是冲着给工资的单位去了,没想到这一做还真的做了下来。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她好学,靠着自己苦练做了本来需要一些美术功底的图纸技工,就因为画图纸的比做文案的工资更高一些。
徐明薇前半生的人生从来都跟享受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她虽然每个月拿七八千的工资,却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身好一点的衣服,春去冬来就捡清仓打折的时候买的黑白灰几套衣服轮换着穿,公司同事聚会也从来不去,省下的钱除了寄回去给舅舅一家的,就是存起来准备买房子。
到她二十六岁那年,舅母终于打了个电话给她,让她不用再寄钱回家了。她堂弟已经大学毕业,托关系找了一个电力局的临时工工作,只要干满两年,就能转正。挂了舅母冷冰冰的电话,徐明薇不觉得解脱,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更没有理由回舅舅家了,也没人再需要她了,这世上终于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月一下子多了三千块余钱出来,徐明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把人生,她在上班路上就出了车祸,醒来便到了徐家。开始连这里是什么朝代都搞不清楚,说话也跟她来的地方不同,徐明薇适应了很久,才终于学会了。好在她是个胎穿的,开口地慢些也没人诧异,只不过一切要从头学起,包括走路,以一个被困在婴儿身体里头的成年人来说,的确有些煎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徐明薇也会忍不住地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在默默地补偿她吧?让她投生在天启四大家之一的徐家里头,还是大房徐天罡,当朝内阁大学士的嫡女,上头除了两个嫡亲哥哥,便再无姐妹了,当然庶出的除外。
在徐家,庶出的儿子和女儿虽然也跟嫡系子女一样,领着相同的月钱,但那也只是做的表面文章。别的不说,徐明薇院子里要是到厨房里头要一碗燕窝粥,掌灶的婆子问都不会多问一声,还得赔着笑将徐明薇的丫头恭恭敬敬地给送出来。
可庶出的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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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最会看府里的风向,惯会捧高踩低的。受宠些的庶子庶女还能得厨房的一张笑脸,不受宠的,便是使了银子,婆子们还要推脱一二,好声好气地求了才给做。
奴大欺主的事情,徐明薇从还在被这一世的母亲贺兰氏抱在怀里的时候看起,见过的不计其数。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这里的世道变了,人也并不是生来平等的。
身份,地位,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拿银子都补不上的一道巨堑。
就比如二房的季氏。
徐家虽是天启四大家之一,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却也曾经有过铺子摊得太大,被烈火烹油的富贵给烧着,周转不开的时候。恰好那时二房的徐天正到了适婚的年龄,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那么一合计,便给他在江南地方找了一门亲事,门第低些,但胜在娘家有钱。
季家当时巴不得能跟徐家结亲,做生意的人家也不是傻的,知道有舍才有得。当年季氏进门的时候,光是明面上的嫁妆就有八十六抬,若不是不能越了品级,便是两百八十六抬嫁妆他们季家也陪得起,至于季氏压箱底的还有多少银票便不得而知了。贺兰氏也是这几年开始当家了,偷偷翻了旧账,才知道季氏进门那年,公中的账面上竟多了二十万两银子。
这么大的一笔钱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季家当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跟徐家结了姻亲之后,季家儿女的婚事立刻水涨船高,族里几个当官的,没多久便腾了地方,品级没变,只是换了有油水的地方,没几年,出了*绩又得了擢升。季家自从嫁了一个季氏,时运便节节看涨。至于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过得幸福有否,就不是季家所关心的事情了。
有那么多的陪嫁,还能过出个婆子的日子来,那也是季氏自己没用。
可季氏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徐家四房几个媳妇,大房长媳说的是凉山贺兰氏,亦是天启四大家中 带了皇室血统的,地位自然不消多说;三房的慕容氏次些,却也是三公人家,世世代代天子师,在读书人当中再尊贵不过;四房的凉氏跟徐明薇母亲同宗,细究起来也是表姐妹,只不过隔得太远,从未蒙面,也是嫁进了徐家,两人做了妯娌,才认清楚了这层亲戚关系。
四个媳妇里头唯有季氏地位 ,别人还没看轻她,她自己便先将自己看低到了尘埃里,这份妄自菲薄,便让人瞧她不起。贺兰氏是知道这笔陈年旧账的,对季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平日里头其他两房打她机锋的时候,还愿意帮着说一两句。三房的慕容氏自持清高,最厌烦的便是浑身铜臭味的,连话都懒怠跟季氏说一句。三人里头最讨厌季氏的,大概就是凉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凉氏见了季氏就跟猫儿见了鸟似的,不撩一下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内宅后院里头,不似男人外头的广阔田地。日日看着的都是同一个园子,对着的也都是同样的面孔。季氏又是个事后爱多想的,得了三房四房的几句话,夜里都翻腾上大半宿睡不着。二房老爷徐天正又一直嫌这门亲事让自己在众兄弟面前挺不直腰杆,这么多年,季氏也只生出个徐明梅来,二老爷更不愿意在季氏房里带着,回府多半是在各处歇了的,导致二房成婚这么多年了,嫡子还没见着个影子,成形了的男胎倒是流了不少。
徐家是个讲规矩的人家,自然没有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的道理。徐老爷子年前也是发了狠了,将二老爷和季氏叫道书房里头狠狠地训了一通,到明年要是还见不着嫡子的影子,就撤了二老爷在外头的差事。
二老爷这才没了办法,接连两个月都宿在了季氏房里,一等她有了身孕,第二天便睡到了妾室的院子里,气得季氏当晚就动了胎气,险些连胎都坐不稳。
然而这一次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显然是不想管了,竟也没把二老爷叫过府去训斥,二老爷更是没了约束,眠花宿柳的,整日不着家。为着这事季氏也没少找贺兰氏诉苦,回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句话,听得当时还不太会走路的徐明薇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要是有季氏那么多的嫁妆,嫁的又是次子不用当家,公婆又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还管男人做什么,就当他是个面(首),生了儿子随他爱干嘛就干嘛去。自己有钱有闲,做点什么不好?
妯娌就好似同事,说几句风凉话又碍着自己什么了,只要顶头上司不找自己麻烦,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真咽不下那口气的话,那也简单。三房的慕容氏不是自持清高吗,买一堆的名家字画,撕着玩也好,描着玩也好,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不心疼死她。看不过眼啊?那你花钱买回去啊,一句话就能把慕容氏给噎死。
四房的凉氏不是爱刺人吗,说到底还不是看不惯季氏娘家有钱?那就往海里花去啊,大把的银子撒下去,怎么高兴怎么花,看不嫉妒死她。
在徐明薇看来,季氏就是活生生的握了一手的好牌,却把自己给作死了的典型例子。不过是身份上差了那么一点,她自己首先就已经把自己给糟践了。也难怪老夫人不止一次跟老爷子后悔道,当初不该为了那么点银子,就把二儿子的婚事给卖了,娶回个这么不争气的,陪嫁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连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二房的太太是个守着金山银山都不知道打点上下,让自己好过的木头人。也难怪正儿不喜欢她,这样自己立不住别人也扶不起的泥人儿,就是他们府里的管事太太,都比季氏来得强些呢。
徐明薇人小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大人们都当她不知事,说事情的时候也不刻意避着她,倒让她听了许多徐家的隐秘事情,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她开始学说话了,大人们怕她学舌,才特意避了。
贺兰氏却没这样的习惯。不管是管教下人,还是处理院子里的阴私事,从来不避讳徐明薇还在场,亲自抱了她听管事的婆子回话,连私下发卖大老爷的妾室也是当着徐明薇的面做成的。
徐明薇原本还担心贺兰氏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后来才明白,贺兰氏是打着从小便让自己耳濡目染的算盘,好让自己将来出嫁的时候,能担得起当家主母这一职责。
她作为长房嫡女,注定是要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去做主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向只偏疼孙子的徐家二老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的时候还常常抱了她在屋里玩。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三房的徐明冬特别为自己的长姐不值。大家同样都是嫡女,她家大姐姐还占了一个长字,凭什么跟徐明薇一比,便矮了那么多?
徐明蔷虽然平时摆着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懂事知礼,对徐明薇也是照顾有加的样子,但眼底的不平之意还是瞒不过人的。
但徐明蔷除了生生受着,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因为这就是世道。
徐明蔷投生在三房,从出身就注定了她在婚事上要低徐明薇一等。再加上她那个不管家只顾悲春伤秋的文人母亲,在说婚事上就更没办法说个受家族看重些的嫡子了。
徐明冬讨厌徐明薇,也只是凭着自己模糊的直觉。徐明蔷比她看得透彻,也让骨子里头的这份不平,细究起来也只剩无奈,更觉悲凉。
好在徐明薇岁数尚小,没挤着跟徐明蔷差不多时候出门,暂时对她还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相比起来,反而是四房的徐明茉对她来得威胁更大一些。两人在岁数上只相差一岁,登对的人家就那么几家,适龄的也就那么几个。可以想见,徐明蔷和徐明茉之间的关系在这关键的两年会变得十分微妙。
同是嫡出的堂姐妹身份间尚划分得如此清楚,徐明薇要是信奉前世的那一套,拉着婉柔她们的手说我们是朋友,生来都是平等的……那才真是傻透了。婉柔她们不会感动,反而会以为徐明薇中邪了,或是脑子烧糊涂了,像日漫天是红河岸中女主那样的圣母在这个世道是吃不开的。
不想被人当成是异类,那么就只有融入。
对于徐明薇房里的丫头婆子们来说,小主人对底下伺候的人赏罚分明,不无理取闹连累她们受罚,便是再好不过的主家了。
既然多余的善意无用,徐明薇也不去做那份无用功,心安理得地受着丫鬟们贴心的伺候,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可以去正房去见贺兰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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