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见证两千万移民之城密集出行的壮观场景,选择早班高峰是一个 时段。除了夜班,八成的人会在早晨6点半到7点半之间起床,然后去追赶公交、地铁和各类大巴,或从收费10至20元一晚的停车场驾车去上班。就近上班的人选择单车和电车。如果把所有的手机闹钟集中一起,将是一场声震如雷的尼亚加拉瀑布。我的闹钟设在6点45分。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如果晚了5分钟出门,我就不顾体统加快脚步小跑。当我们仓惶赶路追路公交时,马峦山翩翩起舞的彩蛱蝶正在密林间嬉戏追逐。当我们抓住11号地铁吊环挤成一团时,伶仃岛上的猕猴群抓住榕树枝条和买麻藤欣然迎来 缕晨曦。当我们拥堵在南海大道和东滨路潮汐般的车流中,米氏耳螺在潮汐来临之前沿红茄树干悄悄爬行了两公分。当你攥着一根油条或衔着豆浆吸管边走边用餐时,西丽果场的尺蠖正在糯米滋荔枝树叶上美美地早餐。
不了解深圳的人会说,在四个一线城中深圳太小,赶班车算不上辛苦。深圳面积虽小,但是长达81.4公里的东西距离构成一条奇特的狭长地带。全程长公里的公交从惠丰工业园到达坑梓公交总基地,途经95站,单程正常耗时达五个钟头。遇上早班高峰拥堵,可能耗时七个钟头,相当于一个工作日的时长。去年8月这条深圳最长的公交线路终因司乘人员过于劳累被截成了两段。深圳东部公交集团在公交体系之外又推出了条e巴士线路,今年3月19日一个叫苏文艳的幸运儿成为第万人次的乘客,将免费乘坐一年e巴士。
松白路上创维天桥,2月,雁阵
七点过八分,我走在不起眼但繁忙的天宝路上。这条路上,有五家大型超市、六家休闲会所、四家网吧和四十余家便利店在疲倦中酣睡,十余万的外来人员在5平方公里的城中村和工厂宿舍里刚刚苏醒过来,路面上电单车和小车会把喇叭嘀嘀按个不停,让沉睡一宿的社区和马路开始闹哄哄。在福景新村小区入口摆了八家早点摊,每天早上,我会看到占据在出入口 位置的那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女儿最喜欢她的炸酱面。她的3元米粉和5元炸酱面,平均一天能卖出58份。穿过小区,再过一条全长6里的腥臭的污水河,我来到了松白路上的公交站台。旁边有一排充当樊篱的粉扑花和冬青,由于其中积藏了不少路人的大小便,不到半年时间,只有八十公分的粉扑花猛然长到三米之高。常有两只硕大的老鼠钻进钻出。站台四周的地砖残留着内容不一的呕吐物,有的是晕车所致,有的则是昨夜醉酒人的杰作。太阳一晒就有一股潲水般的气味腾空而起。
松白路上(石岩段创维天桥)车流
我快步登上创维天桥,遇见一位凌晨4点就开始工作的清洁工,他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提着铁皮撮箕在桥上收拾碎屑。这位黑瘦的四川人低咕了一声“工资很低”就冷冷地走开。深圳有三万五千名清洁工,人数超过了欧洲小国圣马力诺。他们穿着统一的鲜橙色环卫服,但各自又为自己配了千奇百怪的帽子。斗笠、瓦楞帽、渔民帽和尼龙鸭舌帽,不一而足。桥上有时还躺着一位流浪汉,车辆的呼啸和行人的脚步声丝毫不会影响他的酣睡。冬天时他睡在前面的应人石立交桥底部。桥上有三个穿餐厅制服的姑娘卖力地向行人发着传单。事实上这些传单的作用微乎其微,出于礼貌我接了一份。每天晚上这条路上还有8个派传单的人,他们向路人低头微笑,一次会塞给你三到四张。我要过桥去松白路对面,乘坐公司的大巴。桥上挂着“创维人行天桥”的蓝底白字的指示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中“创维”二字被蓝色油漆喷掉,两年来一直空在那里——但是大家还是把它叫做创维天桥,公交站台、导航地图均是如此。据一位滴滴司机说,这家公司的老板和*府关系闹僵了。
天桥上的环卫工人
天气好时,我会站在桥下仰望一会儿月亮。一轮干净的浅白色的月亮悬在拂晓时瓦蓝的天上,像唐诗一样慰贴人心,能暂时消除上班的紧张感。从这枚月亮开始,我特别留意上班路上的风花雪月。
桥下停了五辆开往科技园的公司大巴:爱普生,大族激光,海能达,以及别的什么公司。公司大巴准时停在松白路一个货车停车场出入口。里面有个地磅。有时从中开出一辆18米长的货柜,横亘我的去路,要倒退转弯秒才能顺利驶上松白路。
7点15分,我和两位同事准时踏上公司班车。由于员工时有离职或出差,在此上车有时是两位,有时四位。一位是身高仅有公分的公司天线专家,他背着双肩包,一边等班车一边看一条朋友圈里吐槽房价的消息。他性格俏皮,虽步入中年人行列,大家背后叫他“天线宝宝”。
深圳从不下雪。因此,我的上班路上只有风花月。曾有人策划过《我的深圳下雪了》,在网上惊艳过一阵子。然而这一奇迹在年1月的梧桐山实际发生了。梧桐山降下了有记录以来 片冰粒。但是雪依然与无深圳无缘。金威啤酒厂被雪花啤酒收购之后,宝安创业路边那根一柱擎天的水塔印上了雪花的LOGO——如果这也算是,这大概是深圳 的雪花。但,如果稍加细心观察,在我上班的路上也有雪花。班车座位靠椅的白布套上就印有蓝色的雪花和如下文字:
瑞雪行动
请排队上车。请勿饮食。请保持安静。请勿占座。
公司班车上看到腾讯的“瑞雪”
每个“请”字上面都有一个示意图说明。后来我上网发现,雪是腾讯公司企业文化的一部分。腾讯把倡导文明小事叫做瑞雪文化。驾龄超过三十年的张司机告诉我,接完我们公司这趟,他还要顺路接一趟腾讯公司上班的员工。他说:腾讯是中南汽车租赁公司 的客户,仅他们一家就在深圳开了多条线路。他们和公交一样,也有刷卡系统,每位员工要刷卡上车。
自公司班车线路开通五年来,这条线路已经换了8个司机。张司机是最热情的一位。如果用动物来形容他们的个性,有的是鸵鸟,有的是青蛙,有的是老虎。大部分司机是鸵鸟,坐在驾驶位上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他们不和任何乘客打招呼,只管闷头开车,所有的事都闷在心里,如果生气了就按出一串幽怨的喇叭声。曾有一只鸵鸟在沙河西路和留仙大道交汇处,实在是被一名同事不逊的言辞激怒,他在车流中丢了方向盘,跳出驾驶位指着那位同事破口大骂。还有一位是青蛙,从发动引擎那一刻起,一直到停下车轮为止,他的嘴就像车后的排气管,全程就没有停止过吐槽。“妈的,怎么开车的!”“这么宽还开不过,会不会开啊?”“停在这半道上,想找死啊!”“你妈,按什么喇叭,不会看啊?”“靠,还挤,我叫你挤!”“这么窄还想插进来,我撞死你!”“又插队,多等一秒会死啊!”——这是人的通病,抱怨的人从来不认为他们在抱怨。我坐在他的后面,连续几天简直受够了,有一次差点忍不住腾地而起打断住他的抱怨:“师傅,不抱怨你会死吗。”每听到他抱怨一次,我就和并排而坐的同事相视苦笑。后来大家都选择远离他的座位。还有一个湖南司机,大概是老虎。他曾跑过浙江和新疆的线路,常年在类似咸鱼气味的车厢里开车,面对各类奇葩的旅客。从湖南到浙江的卧铺大巴,浙江本地人瞧不起打工的湖南人,嫌他们脚臭,脏,一定要坐 排。这司机偏不让。他开的最长路线是从湖南常德到新疆乌鲁木齐,全长多公里,两个司机轮班,需开四天四夜。有一次他路过戈壁滩,有个乘客要下车小便:“师傅,请问厕所在哪?”他随手一挥:“喏,到处都是。”
来自惠州的张司机则是孔雀。他特别热情大方,他的嘴也从没停过。不过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静默恐惧症,他会不断找你聊天,生怕空气冷淡下来。我坐在张司机后面,主动或被动地(多半是被动地)与他聊天。聊起春节回家,张司机说,二十年前在深圳过年,在马路上你可以闭着眼睛开车。他十分在意安全驾驶,告诉我们如何在高速路上防止疲劳驾驶,多久一次下到服务站用冷水洗脸,乘客还要多和长途司机聊天,避免他进入瞌睡,过了那个瞌睡点就好了。当然他也给我们讲奇葩的遭遇。有一回他开长途客车,乘务员见一名男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差点把椅背压坏了。乘务员过去问他怎么啦。男子说,这个带子是怎么钻进去的?我钻不进去啊。乘务员说,先生,这是安全带,要先解开再扣上。乘务员跟张司机说起这事,两人笑破肺了。奇葩的还有腾讯的员工。“说好7点30分发车走人,一名员工7点30分过十几秒才到,错过了班车,他后来就投诉我提前了发车时间。他非要和我理论,什么叫7点30分。他说凡是没到7点31分,即便是7点30分59秒,那也叫7点30分。他认为我的时间概念是错误的。反正他有理。”还有一回张司机送完腾讯员工下班,又开着空车去机场接另一批客人。车子开到西乡固戌,正是深夜9点,安静的车厢忽然凭空炸响一个声音:师傅啊,这是到哪了?张司机吓得弹了起来,心脏就像被泰森击了一拳,当场差点瘫倒。他回头一看,是一位腾讯的员工。原来这位仁兄在车上睡过了头,错过了下车点,此时方才醒来,睡眼朦胧来到司机后面焦急大喊。
由于张司机过于热情,甚至在行车中辅以手势,我们热火朝天的聊天招来了后面一名同事的匿名投诉——行驶禁止说话。从此,车子到达西丽九翔岭,我们就自觉停止已谈了十五分钟的交谈。每天聊天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3月31日下午他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