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女儿们中,从高高在上的元春,到客居的待遇、宝钗,哪怕着墨甚少的秦可卿、妙玉,在读者们眼中心中,基本上都是性格鲜明的,唯有一人,在万花丛中,竟然以“木”著称,这位姑娘便是迎春——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庶出女儿。
迎春的“木”书中有很多表现的地方,最为典型的就是“累丝金凤”这件公案。二姑娘的奶母“拿”了她的头饰“累丝金凤”,当了钱去*钱了,没想到却赔了,这累丝金凤自然也就没有再去赎回来。到了将近中秋,姑娘们都要带着,迎春却没有,这事情就这么又被提了起来。更加不凑巧的是,此事正巧赶上荣国府大查酒局*局,这个老婆子撞在了枪口上,虽有众人说情,贾母却执意不依,定要严查。而迎春对这件事情的处置方法是:一是不去为下人求情,纵然她奶母的儿媳半求半威胁,迎春也只说“等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二是不去苛责,对于下人们偷拿了自己的东西换钱*博,迎春说“不去苛责”,至于金凤,也是赎回来更好,赎不回来也不要了,贾母要问,也只如实相告。不求情、不苛责、不庇护,可以说是相当“佛系”了,连黛玉都说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可我们还是想要再追问一句,迎春的“木”,是她本性如此吗?
先来看看迎春的两大特点。首先,迎春爱棋。贾府四春之中,各有琴棋书画的修为,惜春会画,这在书中是明写了的;探春书法好,除了秋爽斋中陈设的文房四宝外,还借宝玉的口赞了句“好漂亮的蝇头小楷”;迎春爱棋,却是从侧面描写,《紫菱洲歌》中有“燕泥点点污棋枰”之句,书中又多次写到迎春与姐妹们下棋;至于元春,因为住在宫里,自然不能写明,只能通过丫鬟的名字“抱琴”来推测了。爱下棋的迎春会“木”吗?可以,有可能,但这绝不会是一般意义上的“呆、笨”的“木”,而是像现代理工科学生自嘲的那样的一种“不谙世故”的“木”。实际上,棋、特别是围棋,是一种高级的脑力活动,胸中若是没有点战略战术很难说能下好棋,迎春也可能是聪明绝顶的,只是在诗文占有至高地位的古代社会,在一众姑娘公子动不动就开个诗社作诗联句的大观园,迎春的才华却没有展露的机会。其次,迎春无为。就在上文提到的“累丝金凤”这段公案中,丫鬟下人在屋子里吵吵嚷嚷,迎春却自顾自地读着《太上感应篇》。《太上感应篇》是道教经典,说的大体上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之类的劝人向善的话。迎春恐怕也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行善积德,必有余庆。她对于自己屋内下人的态度,也基本上是遵从了道家的“无为”思想,书中迎春从来没有主动去管束过下人,这一点在贾府的主子里非常罕见,作为迎春来讲,她也许觉得个人做的事情,自然应该个人去承担,何必要人管束。只可惜,她的“无为”并没有让紫菱洲达到“治”的状态,反而让下人们觉得她好欺负, 导致迎春的下人竟成为大观园中最“乱”的——司棋狂妄、奶母聚*、主仆之间财物不清、丫鬟婆子当着主人的面在房里就能吵嚷反客为主。迎春不知道吗?不可能,但她也无能为力。
这就很矛盾了,如果迎春真的胸腹之中战略战术齐备,对付几个丫鬟婆子难道还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吗?她为什么一再退缩、忍让,甚至用道教的思想来掩护自己。用一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迎春的生活是很苦的。
放眼全书,没有人发自内心的爱她。没、有、人。
黛玉虽然寄人篱下,却上有贾母疼爱,下有宝玉关怀。即使这样,仍免不了生出落寞之感。探春虽然也是庶出,但她是荣国府当家人贾*的女儿,贾母心中,贾*远胜于贾赦你信不信?赵姨娘虽然不堪,却深得贾*宠爱,况且探春又与宝玉这个贾府的吉祥物是同父兄妹,地位自然不是迎春所能比的。甚至湘云,没有亲父母,在贾府却有老太太疼爱。而迎春呢?亲生父亲如此不堪,不得老太太喜欢,甚至直接另院别居;亲生母亲也是姨娘却又早逝,邢夫人作为继母,却是只知道逢迎贾赦,目光短浅,贪财贪势;贾母虽也“极爱孙女”,都接到身边教养,可是这爱也是分了轻重的,迎春多少受了父母的连累;兄弟姐妹中,自己与大家爱好不同,很多时候不一定能玩到一起去,小孩子嘛,玩不到一起,也就很难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就连百事周全的王熙凤,在谈及贾家财*的时候,说起几位姑娘的婚事要花费多少,对于迎春,也只有一句“二姑娘是那边的,也不算”;自己的丫鬟,既没有紫鹃那样贴心,也没有侍书那么锋芒,更没有袭人对宝玉、平儿对凤姐那样的全身心的侍奉, 稍有笔墨的丫鬟司棋,却是粗鄙不堪,先是为了自己吃一碗鸡蛋羹(并不是为迎春)大闹厨房,后又在大观园内偷情被鸳鸯撞破,哪怕最终被赶出去,面对迎春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情谊流露。只说“姑娘好狠的心”,又说“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就是主仆一场了”。对迎春,只知予取予求,借迎春的小姐身份作威作福。诸君请看,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何曾有过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爱过迎春?
在过去的社会中,没有长辈的疼爱,小一辈的人也是很难过的,想想湘云为什么总盼着老太太遣人接她来住,而迎春,但凡还有人能疼爱她,她都能拥有一个突破口,正如贾母之于湘云。而迎春面对的,却是一个死局。面对一盘死棋,任你胸中藏着雄兵千万,又如何能够靠一己之力破局?——好像明白了她的丫鬟为什么叫司棋了。
终迎春一生,她有没有过破局的外部机遇呢?有过,那就是出嫁。一旦出嫁,对于迎春来说,终于离开了贾府这个四面围困的境遇,从此虽谈不上是海阔天空,但想来自己的丈夫,终归对自己还是有情意的,何况正室的地位,当家的主母,未尝不是掀了棋盘,另开一局。君不见,迎春刚刚嫁过去的时候,对孙绍祖是有过规劝的,你能想象吗?这么一位无为惯了的懦小姐,对自己丈夫的好色行为(这在过去真不算什么),竟然是出言规劝的。只可惜,孙绍祖并未将迎春视作自己的夫人,说来也是贾赦种下的祸根,嫁为人妇,在夫家,没有丈夫的尊重和恩爱,公府千金也不过无根之木。这一局刚开局,就已经是残局了,迎春面对的又是一盘死棋,而且,此后余生,再无破解之法。迎春是红楼梦中人,并未真实存在,可是在打下上面的文字的时候,却仿佛能够体会到二姑娘心中那种深刻的绝望。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破局亦是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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