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草木狀》是花城出版社繼《天下至艷》之後，構思出來的書題，編輯們喜歡看我寫講花講草的文章，說如果寫一本全是花花草草的，可能有點意思。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答應下來，這一寫，就是兩年，才搗騰出四十篇，自己勉強滿意的文字，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去構思四十幅花木小品。老實说，畫畫比寫文章更累人，因为這四十幅，既不能太寫意，又要有趣味，不能畫成植物圖譜，還有有“嶺南”的意趣在。好在文章終於寫出來，自覺還不太差，揚之水先生來函謬贊，说“以令人艷羡的傳神身手替花寫照是作者一绝云云，真是愧不敢當。”
戊戌花朝梁基永於唐經硯齋
个个春葱花染成
香港多山，城市山林，对于这个海边都会来说，是一个真实写照，不论富裕之区还是平民之家，住在高高低低的山上，与自然相处，都是常见的街景。我所居的九龙小山，从马路有一条蜿蜒小径，直到山顶，这是山上居民的便道，各种野花开得颇盛，还保留了几株百年的老树。夏天经过时，便被道旁斜穿逸出的银白色小花所吸引，这种花香气奇冽，称为山指甲。
花之得名，当然与指甲有关，居巢有《十香图册》，其中有《万年欢》一首：
百结珑松，是零珊碎琼，枝上堆垛。
浪说移根，曾供素馨同牁。
我道飞琼咳唾化，一树檀云飞堕。
还堪认，鸡舌曾含，异香犹渍纤朵。
当风似薰百和，怪芳心窄窄，能许香大。
好汝同怜，研取凝脂红破。
旋染春葱个个，算添得檀奴清课。
休拟似风月常新，桂红定应滇浣。
十五年前笺注居巢的词作，这十首是从画上辑录，并没有写明所咏何花，画的是一种对生叶的小白花，当时从外形上，我定为白紫薇，从此十香花的名目就以讹传讹，几乎让白紫薇厕身其中。数年之后，重读这首小词，渐渐看出不妥，飞琼咳唾，鸡舌香，当风百和，这些都是香气扑人的典故，而紫薇花，无论紫红白，都不带香。又“旋染春葱个个”，春葱是美人的手指，这花能作染指，则是指甲无疑了。
伪托晋人的《南方草木状》说“指甲花，其树高五六尺，纸条柔弱，叶如嫩榆。与悉耶茗，末利花皆雪白，而香不相上下。”《四库全书》的馆臣，还因为这条著录，怀疑过唐代段公路所说指甲花梁朝从大秦传入中国的记载。李时珍则说“指甲花有*白二色，夏月开，香过木樨，可染指甲，过于凤仙花。”
今人考证认为这两书上所说指甲，即千屈菜科的山指甲花，又称散沫花。散沫花初开时，形与紫薇很相似，叶也是卵状对生，只是花形较细吧。它的浓烈香气，有一个奇怪的特性，在离开花大约一两米的下风处闻，十分畅快写意，但若你将鼻子靠近花朵，则作浓烈的腥气，颇能闷人。更奇怪的是晚间的香气更加熏人，粤中旧日谚语云，“朝头（白天）指甲，晚头（晚上）屎塔”，屎塔即粤语谓粪缸也。
江南一带，却也有一种名为山指甲的白花，与粤中的指甲花绝似，又名小蜡，水*杨，属于木樨科女贞属，只是花形比散沫略大。木樨科的指甲花，我以为更接近于古书上所说的指甲，盖以木樨为譬喻，从明代皆然。《广东新语》说：
指甲花颇类木樨，细而正*，多须菂。一花数出，甚香。粤女以其叶兼矾石少许染指甲，红艳夺目。唐诗“弹筝乱落桃花片”，似谓此。一种金凤花，亦可染，名指甲桃叶，小如豆花，四瓣，层层相对，一干辄有二种花，一深红，一*边红腹，其蕊大者为凤头，小者为凤尾，尾修长缕缕，又有两翅。粤女多象之作钗。 月时栽之，与指甲花为一丛，儿童向街头卖者多此二花。
唐诗之中咏金凤花的原句是说“金凤花开血色殷，佳人染得指尖丹。弹筝乱落桃花片，把酒轻浮玳瑁斑。”金凤即凤仙花，今日中国各地，尚有大量栽种，以其容易繁殖生长开花，叶的颜色变化就很丰富，花躲藏在叶底，也很入画。明清以来，花卉画家多钟情画凤仙，如恽寿平的没骨凤仙，其叶色变化无端，令人赞叹恍同再造自然。
凤仙与指甲花，都可作染料用。指甲花的花和叶，均有染色成分，屈大均已经说明，古人用指甲花叶与矾石作反应，可得红色效果。相比之下，凤仙的染色，只是捣碎花瓣来揉染，其红艳当然有区别，所以李时珍已经说指甲染色“过于凤仙花”。
山指甲的浓香，古人也有夸张的描述，番禺人杨文桂也写有《十香词》，其中《点绛唇》咏指甲花， 句就说“帘影阴沉，薰风过处浓芬烈”，一个“烈”字，尽写十香最浓香花的特性。清人吴绮《岭南风物记》中称它作“九里香”，虽略夸张，也是一种委婉的差评，以天然植物染指甲的美俗，清末开始已经消失，广州城中昔日随处可见的山指甲，今日也非常希见，只有香港一地还有大量的野生种留存。
梁基永书画作品欣赏
以上作品选自《归园风趣》草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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