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彭铁钢文/魏远峰
图/网络
引子
我背着背包、挂包、水壶、手榴弹、子弹袋,扛着81—1式自动步枪,风儿样蹿进连集合场。天下起了大雨,电线杆顶上那盏灯,早看着那个人高马大的身影了。他左臂向怀里弯,使劲勾着头,看手里的表。他对我点点头,没看清他是否对我笑了,纵然他笑起来够难看的,但我想大约是对我笑了。
这时,我的枪背带断了,枪“啪”的一声,掉在满是雨水的坚硬地板上——我知道,他是爱枪如命的!梦中,我 看见的是,他车灯般明亮的眼睛……
卓越
也许是缘分吧,很多人初次见他,印象比较糟糕。可我不!我们的队列行进在往饭堂的路上,每个人都抬头挺胸,步伐坚实。近百双解放鞋,在干巴巴的地面上,踢踏起高及膝盖的微尘,尘埃在艳丽阳光下,自由散漫地飘忽着。
一个大胖子站在路边,约一米九高的个子,健壮到近乎肥胖。脸黑得发亮,小眼睛溜圆,目光坚硬、锐利。他的目光定格着我们,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他两边肩上的六颗星星,闪烁着亮亮的银光。
平时,我们都是到饭堂前的露天电影场时才喊番号,一般只喊一次,最多两次。可那天,一排长李步幅,带我们到离胖子不远时,破天荒喊了番号:“1—2—3—4——”,“1—2—3——4——”,“1—2——3—4——”喊得出奇的多。而且,我隐约看见了,排长投向他的眼光里,混合着请示、表现、亲近等复杂意味!
更奇怪的是,那些平时喊番号时,或干脆不张口,或张口不出声,或出声不使劲——像某些大腕儿歌星在假唱——自认为“船到码头车到站,三年媳妇熬成婆”了的“老同志”们,都张开了玉帝金口,扯开了生锈的嗓子!
饭前那支《战友之歌》,音调准确,整齐雄壮。我们唱歌中,我看见那个胖子,不但站到了队列前边,还站到了连队干部的中央前方。我一边唱歌一边想:他怎么能站到那个位置呢?
歌唱完了,胖子径直向队列前走来,步伐刚劲,目光沉稳,有主人迈步庭院的自信。他在队列中央前六七步处立定、靠腿,脚跟碰脚跟的声音,清脆利落,有厚重的质感。
“讲一下!”他说。
大家“啪”地立正。
“稍息!”
大家“刷”地稍息。
“认识我吗?”他问道。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弥漫着某种沙哑磁力,也不乏摄魄的力度,甚至有些瘮人。
老兵们说,“认识!”声音整齐有力,透着亲切。
“不认识。”新兵们的声音里,透着真诚的无知。
“砰、砰、砰”——他伸出大拇指,半握拳头,在宽阔厚重的胸膛上拍了几下,说,“我是这个连的连长!——我叫彭铁钢,彭老总的彭,钢铁的铁,钢铁的钢——听说我休假期间,有些同志不太像话。现在,我回来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往枪口上撞!开饭!”
我现在想想,他说话时脸紧绷绷,黑沉沉像荞麦面包子——不过,我也知道,我心中的*人形象,大约也就那样了。甚至,连他走路是姿势,都成了我学习的楷模——他走路时,总是前脚掌先着地,重心迅速前移,富于行进中的跳跃感。那么胖的身体,竟富于运动弹性,你说稀奇不稀奇?!
我到连部报到那天。他说,你先熟悉熟悉连部,祝贺你通过了“考核”。
我愣了愣,却并不明白。他解释说,在你之前,已有好多人找过我……考题都一样——他说到这儿,我就明白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微皱眉,想想说,兵员素质提高了!可你们哪……他说到这儿顿了住,对我神秘地笑笑,说,你们越来越——聪明——了!
重音处理的“聪明”二字,抽红了我的脸!
还有一点,好像应该说说。
就在我到连部报到前后,连队老兵们像一个个都成了“干部股长”,都在私下嘁嘁喳喳议论,说连长要到团作训股报到了,老股长提副参谋长,他接作训股长。
还有的老兵,言之凿凿地说,在团部看见那张“命令”了,连长的名字在第二页,从下往上数,第五个名字……
说得跟真的一样。
连长
我告诉你吧卓越,我对许多事看开了。这样说吧,卓越啊,你是没经过战争,不知道它有多残酷。我跟你说,那炮弹啊跟鸟儿似的,子弹跟蝗灾之年,像草丛中的飞蝗,嗖嗖乱蹦。刚上战场那阵子,枪声一响,我都尿裤子了!
不过,还是习惯了——我不是好战分子,可战场对洗砺*人来说,不可替代。在晚上,亮红的炮弹和子弹,能编织出很好看的图画!愣是让你感到战场上,有某种残酷的浪漫气息!
你那时是干什么工作?卓越问我。
嗨!还不如你呢,通信员,你还是文书呢。我说,我就跟着连长,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你们在和平年代,文书、通信员像专门侍侯连长指导员的,有点儿像皇宫中的太监。就是洗洗衣服、打打饭、打扫卫生、收发信件、抄送通知……实际上,在战争中,文书、通信员可是连首长的守护神兼传令官啊!
想想那时候,还真是有意思。我说,有一天,团里要开个总结会,我陪连长去。上午十二点钟,金灿灿的阳光才刺破浓雾,从天空中飘散下来,撒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上,很神秘!
我们就那么走着,纵然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牛犊子,也得把满脑子的幻想收起来,把唧哩呱啦的话匣子关起来。连长早就讲了,要有敌情观念,要保持警惕。这是战场纪律。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是!连长。”还给他敬了个礼,弄得他嗬嗬笑起来。
要不是打仗,南方热带雨林中还真漂亮,地板上到处是金色斑点,闪闪烁烁。走着,走着,我忽然听到了林子里,有不很对劲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或者说是气息!我不知道,我依赖的是直觉、幻觉、还是听觉,反正我感觉到了。连长不知在想什么,我压低声音对他说了,他颇有些不以为然,他也压低声音说我,“你他妈的,别吓唬我啊!”
“不对。我没有听错。”我说,“附近肯定有人。连长,我们还是先隐蔽起来吧。”
为了慎重起见,他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找了个背靠山坡的凹躲了起来,连长摘下望远镜,半跪在凹里。我迅速卧倒,把枪抵在肩窝,手抓紧枪握把,做好了射击准备。连长平稳地移动着望远镜,从右至左又从左至右扫了两趟,一边嘟囔嘟囔地站起来说,没有啊!你小子神经兮兮的,净吓唬人——他话音未落,枪声响了!
他应声倒下,可吓死我了!
我伏低姿势,静静等候着,好长时间过去,竟然没有动静,我心里紧张透了。说实话,我心里有些害怕,胳膊腿儿都哆嗦起来了。
一分钟过去了……
二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一点动静也没有!
晓婕
我想,爱情,有时就是那么不可思议。除了这个词语,没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描述我与铁钢的缘分,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缘分,就是不可思议……
那时,我是师范学院的团干,不幸参加了团市委组织的“英模报告会”。于是,一部现代爱情童话诞生了!
他的演讲——大部分英雄们,都侧重讲,面对狡猾残忍的敌人,自己是如何机智勇敢,自己是怎么一枪一个,或是两枪一个,或是一枪两个,消灭敌人的。可他的演讲里,却有个与众不同的细节!
我读的中文,我对那个细节惊叹不已。甚至,不仅是在听报告时,而且在后来,一想起那个细节,就会有强烈的心灵震颤。仿佛看到人性光彩,熠熠闪烁。
我参加过*训,概略知道据枪、瞄准、击发等基础射击动作。所以,在我的幻觉中,常常出现他举枪瞄准——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树叶缝隙里倾下,地上出现斑驳的阳光投影,它们与树叶下的阴影,重叠在他的迷彩服上。
枪声累了,鸟儿们开始练声,唱些不是欢笑,也不悲哀的歌儿。蝉及其它昆虫,听到了鸟儿们的歌唱,也加入了合唱队伍。南方热带雨林里的交响音乐会里,间或有硝烟气息和血腥味道——愤怒——非常愤怒——他瞄准后,复仇即将成功的得意——他透过准星护圈儿,看见那家伙的脑袋,正轻盈地晃动在准星尖上……不过,我这次来部队,是因为我收到他一封信:
晓婕:
见信如面,你还好吧,家里还好吧。
万帐穹庐人醉,星星摇摇欲坠时,我起了提笔。
凤凰树又开花了。前天,收操回来,我在门前伫立。那时,天际灿烂辉煌的金色,正海潮般涌向大地……我抬起头,猛地看见凤凰树顶猩红的花朵,心中的激动,闪电般明灭!
我知道,要不了几天,硕大的树冠,就会一团火红,远远看去,似在燃烧。也像你,当年脸上的绯红……记得去年此时,你在这边,我们常在夜风徐来时,在树下散步。那时,月亮渐升起来,如水的月光,静静淌泄。操场周围的绿树,穿着庄严的礼服,和着风的韵律,踏着月的节拍,在静谧的月辉下,轻轻摇动,轻轻摇动……头顶上,不时有花瓣儿,簌簌落落,纷纷扬扬。
翌日早晨,地上落红满地,若村姑手绣的地毯。而树上,依然红通通一片……可是,今年愣是有些不同,相同的落花,不同的心情。
我是个要强的人,齿刚而折,舌柔而存,这道理我明白……然而,日月代接,斗转星移,山岳蓝天,江河涌动,上下四方者宇,古今往来者宙。寻遍苍茫天地间,人是竖起脊梁的生存者!不要担心,我会慷慨以赴,无论遇到什么……
挺想你,细节你我心知!
此致
敬礼
你的:铁钢
看完信,就感觉他有什么事了,一定是受了什么挫折!想着想着,就担心起来……于是,我请了假,买了张到三多塘的火车票。
卓越
“小伙子,笑什么呢?”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秒秒钟思忖,我弹簧般弹起来,立正站在他面前。已经将肥胖的身躯,蹲在我身边的连长彭铁钢同志,不得不重新站起来。
“那么紧张干什么?”他说。
“没、没紧张,”我说,“连长好——我紧张——没有!”
“还没有?!”他诡谲地笑着说,“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他这么一说,我便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起什么喜事?是不是想对象了?”他又问。
我的脸刷就红透了,说,“不是,我发现了,你说的那个‘清晰的模糊’了……”
“好嘛!”他笑着说,“说说那个‘清晰的模糊’?!”
“就是、就是,”我说,“就是准星和缺口,看上去很清晰,视线穿过准星顶和缺口中央,指向靶心白圈下三分之一处,白花花模糊一片。”
他点点头。“哦”了声,问道,“你上次体验射击,多少环?”
这一问,可算一块石头打到了我门牙上,我脸红得像猪肝,挠着头咕咙着说,“光头!”
“光头?”他反问,我心想坏菜了。我们班长在一边说,“你别看这小子长得精明,可就会‘制造灯泡’。三次体验射击,只上了一发子弹,还打到邻居靶上了—— 的‘光头先生!’”连长白他一眼,但没理他。他自觉没趣,也就不说什么了。
“卓越,”连长突然间命令道,“卧姿装子弹!”
“是!”我啪给他敬了个礼,爬了下来。这时,我听连长说,“你认真连瞄三枪,我来看看。”说着,他在我身边蹲下来,很快我就似是而非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烘烘的气息。
我瞄好了一枪,站起身,“报告连长,瞄准完毕,请检查。”我一闪身,站到一边。他那么胖,可身手很利索。卧倒后他把左眼眯起来,右眼放在枪后。
“很好啊!”他站起身,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说,“不对啊,就这瞄准水平,至少是九环啊!你再瞄。”我便又爬了下去,不一会又瞄好了一枪。连长看后说,“至少在九环区内,弄不好是十环。可你怎么就打了光头呢?真是邪了门儿了!”
“我也不知道!”我说。
他把脑袋向上仰了仰,又上上下下点了点头,若有所悟的样子。他突然用手一指我说,“你从卧姿装子弹开始,一直作到退子弹起立,我完整地看看你的射击动作。”
我顺势卧倒,调整姿势,摆平枪面,枪托抵在肩窝,把视线透过准星和缺口,指向一百米外的胸环靶。随着瞄准线的不断调整,一会左一会右,一会上一会下,那白圆圈很快又成了白花花模模糊糊的一片了。当瞄准线越来越接近白圆圈下沿向上三分之一处时,却忽忽悠悠地画起了曲线,我知道那是我的呼吸、心跳、脉搏传到了枪上的缘故。
我渐渐扣动扳机,扳机前一段行程是柔弱空洞的,那一段叫自由行程。忽然,我屏住气,把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扳机上——“嗒!”一声轻轻响动,那是击锤打击击针的声音。
我想:如果当时枪膛里有子弹,那就是“砰——”的一声巨响啊!如果,前方有敌人,那枚子弹也可以消灭敌人的。如果敌人在近距离上,纵队一字排开,很可能像“羊肉串”试点单位,消灭若干名敌人呢!
“哈哈哈……哈哈哈………”连长爽朗明快的笑,打碎了我美丽、浪漫的幻想。
连长
你知道吗卓越,卓越啊,我告诉你,心理素质太重要了!可以说,就像你老是跑靶,就是心理素质不过硬,是不是?
他说,大约是吧。
你是不知道,我说,哎,我后来想想,就在我负伤那天,如果敌人还不出来,我会崩溃掉——一跃而起,举枪乱扫——幸亏我忍住了,要不然我肯定成烈士了!
敌人终于唧哩呱啦说话了。我身体里停滞的血液,骤然活泛起来,几乎能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我屏气敛息数了数:共九人,像是个班。他们肯定以为,只有连长一个人。他们说笑着,向我这边走来。
敌人越来越近了,我也越来越紧张。我心里明白,如果不能全歼敌人,那我最终还是烈士。
我死死盯住敌人,一边用眼睛余光,看了看呻吟中的连长,他身上的血迹,正在迷彩服上扩散……我突然想:是否弄枚手榴弹扔过去?那玩艺儿威力大,比较过瘾啊!
可转念一想,觉得不行,它有爆炸延缓时间,好几秒钟呢,一旦拉了火绳,就会从弹柄中冒烟——那不暴露了? 劣势的我深知,暴露就等于死亡!
敌人距我四十来米了,我轻轻将保险拨到“2”——点射位置,想了想,悄悄取了枚手榴弹,拧开后盖,放在手边——敌人只有三十米远了,我开始认真瞄准。
受地形树丛影响,敌队形不很规则,可整体上还不乱,斜一字形开进。这让我心里由衷欢喜起来——他们的行进队形像在帮我,依次向右斜去的队形——我是“左撇子”,射击的偏斜规律是,左手扣扳机偏左,右手扣扳机偏右。我瞄准了 那个——这样,开始射击后,枪管不自觉向左移动,很顺势。
我正讲得唾沫星子乱飞,风雨不透时。那个卓越很不理解地问,连长啊,那人家右撇子,从前向后瞄,不是一样?你看这小子,专门打我的兴头?!
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我说,妈的,你小子,怎么净钻牛角尖啊!我当时哪能想那么多啊!对不对?——我怎么说漏嘴了!
他忙不迭地说,对,对!
我心中暗喜——他没有发现我说漏嘴了!我继续说道:我“嗒嗒嗒,嗒嗒嗒……”连续几个长点射,就不见直立的敌人了,我又扔了两枚手榴弹,手榴弹刹那间挖出两个大坑。
可我还是没过去,我才没那么傻呢!我对卓越说,你想啊,敌人要是像我这么狡猾,那我不完了!是不是?我至少又等了二十分钟,又端起枪空射一通,实在是没动静了……我才向那些死尸走去……
在我收到第六具尸体的枪时,我说,我感到那第六具“尸体”,“死”的有些不同,其他都直挺挺的,比雕塑还认真。他却像睡着了,我仿佛感到了,他的生命气息?!
这么想着,就想起了战争的残酷来——瞬间,我又想了回来,心说走神也太离谱了,这是啥时候啊!是不是?想到这儿,我嘿嘿笑出声来——枪声响了!
不是我的!
晓婕
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值得歌颂!因为,爱情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不顾一切。我想,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爱情,就是不顾一切。于是,我常常回忆起,远去岁月里,爱情的跋涉。
我,字斟句酌写好信,连同漂亮照片寄出后,每天对着或阴或晴的天空,发呆的日子。想起路过邮局,恨不能进去求他们查查,有没有信的感受。想起那封信拿在手里时,是怎样的迟迟不愿拆开,贴到滚烫滚烫波涛汹涌的胸口,满面羞红地猜测着内容。
想着他会说些什么?他会不会接受我?他是不是个体贴的人?他的字会不会像人帅气?文笔会不会也像演讲那样流畅?
拆信一看,眼里的项链就断线了,小珍珠咕噜咕噜往下掉。我再写信去,用尊严受伤后,最刻薄的语言讽刺他。
这一次,时间更长,期待更久,枕头套上 钠含量严重超标!他告诉我,晓婕,理解你的心情……你的指责,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什么原因说不清楚呢?
我痴痴想了几个星期。是他已经有女友了吗?不是,这容易说清楚。是他对我的方式不满意,或是对我的长相……他显然没有。想来想去,越发想不清楚了。
为了能够让他说清楚,也为了让我想明白,我招呼不打,一张车票就到了那片热带丛林。
什么都说清楚了。
我说,没关系!
他说,我可能不能……他说这话时,像歌唱家演唱时,从高音滑向低音的过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平滑,哀惋。
我说,嗐!两个人过还清静呢!
没多久,我们就实现了“手”到“口”的历史性跨越,不好意思!——纵然,更像是他想用我湿润的唇,把他干裂的嘴湿润一下——前线是盛产干裂嘴唇的地方,而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是足以让我朱唇湿润的。那,证明着我们的默许,标志着相互的接受——我们很快步入了婚礼殿堂!
可是,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
八年过去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也就打了这么长时间!
为人父母的渴望,成了我们挥之不去的梦靥……女人嘛,我想有个孩子,男孩很好,女孩更好,什么都好!
无医院检查,医生的诊断书上都说,基本上没问题,疑为非器质原因。后来,我想,基本没问题,就说明基本上,还是有点儿问题。至于那个非器质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想尽了办法,吃遍了各种中药、西药,地龙、蛤蚧、眼睛蛇、竹叶青、枸杞子……可医生的诊断,还是基本上没有问题,疑为非器质原因!
我立刻想到——基本上还是有点儿问题的!他那里受过伤,却又非器质原因——它究竟是什么呢?就像我们彭铁钢,在某次讲评时说的:同志们哪,说发现不了问题,才是我们 的问题啊!
卓越
一支枪,幽光粲然,飘来忽去。我心里,充满神秘恐惧。连长步入了课堂,他给大家上射击课。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却成了一排长李步幅的,李排长的广东普通话,实在够差劲儿。
连长把那支枪举起来说,这是一支81-1式全自动步枪,简称81—式。枪全重3.5千克,全长0.米,刺刀长0.3米,瞄准基线长毫米, 射程约米,弹匣容量30发,口径7.62毫米, 初速度米/秒……
中国的枪膛技术世界 ,81—1式自动“枪族”,枪管堪抗性非常好。由于我们的电子和光学技术滞后,使它没能成为 好枪。不过,它在射速、初速、穿透力等方面性能优异——能够在米距离上,射穿6毫米厚的钢板,15厘米厚的砖墙,30厘米厚的土层,40厘米厚的木板……因此,它仍然能雄踞于世界名枪之林……
记得,那天整整一下午,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怪梦来。
连长彭铁钢同志,要专门操练“光头先生”们——每次只能上八个人,连长这种方法,什么教材上都没有,它要求每个射手身后,必须有一名教练员。每组射手上阵前,自觉在大坪子上,以最快速度跑两圈,在呼哧呼哧的喘气中,找准对应的靶台。
听到“预备——”口令后,我们一起向后转。我想回头看看,却听见了连长:“严禁任何人偷看教练员”的禁令,我只得听着教练员们,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
听到“就位——”口令后,统一向后转,卧倒,瞄准,射击。
说好了的,是实弹射击。我精心地瞄啊瞄啊,瞄了老半天,用 的耐心,一直到做完击发动作。
我惊异地发现,枪并没有响!
在我诧异之际,我听见有的人枪响了。接着我听到了——射手们注意!起立!后退三步走——向后——转——预备——一连串口令!
第二枪,我瞄得轻松多了。我爬靶台后想,连长弄的什么方法啊!这不是懵我们吗?甚至,我对连长的训练方法,都有些怀疑了。想,反正就这么练吧,射击水平高低,只是个水平问题,我的训练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就那么想着,瞄着。渐渐地,我又看见了那清晰的模糊,我开始慢条斯理扣动扳机——闭气,一边向扳机继续加压——“砰——”枪响了!
很快,听到连长叫我,“卓越!”
“到!”我答。
“祝贺你,”连长笑眯眯的说,“你刚才打了十环!”
“我?”我愣头愣脑站着,还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疑惑地说,“我?我打了十环?”
“是的。”连长说,“你是打了十环——你过来看看!”
我报告、出列、跑步到连长身边,他起身让我蹲到望远镜边上,透过望远镜,靶纸绿油油的底色,被一个个白圆圈,分割成一圈圈涟漪——新靶纸,平整,光洁,靶心白圈上稍偏右,有个黑乎乎的孔洞,边缘有些火药印记。小黑点中央,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我掏出手绢,擦擦眼睛,给他敬了个礼!
结业考核那天,我打了49环!怎么样?牛吧!不过,因为出了“电影事件”,让我心里挺沉重的。
连长
卓越啊,你知道吗?他妈的——等我跳到一边时,像有只蚂蚁咬了我某个部位,大约是痛得有点儿麻木了。幸亏他的枪保险,没放在点射上,要不然非给我打成绣球不可。
卓越问我,打你哪个地方啊?
我没好气地说,你小子是真没听明白,还是故意装啊!?
他说,我是真没听明白嘛!
我才恍然大悟状说道,哦,妈的,你还这么清白啊?!
他点了点头,说明他没听懂。
我两腿哆嗦着,尽全力举起了枪——他手里的枪已掉在地上,我把枪渐渐抬起来,对准了他的脑袋,准星与他的鼻子重合了,缺口部位出现他高耸的颧骨。
我想在他头上打个十环,于是我重新瞄准——准星罩规则地圈住了他整个头——准星再次与他的鼻梁重叠——缺口两边再次出现他尖刻的颧骨——非常准确——他的两只眼睛,恰好在两边缺口的上沿!
我开始预压扳机,那支枪扳机自由行程挺大。几乎一下子,就扣到了击发临界,一点点对扳机加压,弹簧开始反应灵敏,但软弱。后来稍显迟顿,却越来越强硬了——据我的射击经验,大约再下压三分之二到三分之一毫米——滚烫滚烫的子弹,就会飞向他,他的脑浆、血浆会飞溅我一身!
你猜怎么着?我问卓越。
卓越这个小新兵,头摇得像拨郎鼓,满脸专注与茫然。
后面的情况,我也没想到。说到这里,我两只眼睛,瞪得像探照灯,又倏忽间湿润起来。哎呀,我说,那家伙的眼神……那……唉!卓越啊,你是没有上过战场——这个细节,是我和你嫂子的红娘!
我的话,让卓越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这是怎么了?
彭铁钢同志这是怎么了?这段时间——“电影事件”发生后,我怎么老是大发感慨呢?——哎,卓越啊,我很羡慕你们,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哎,*队是清一色的“男二杆子”,要说男人们在一起,不应该简简单单吗?怎么偏偏就这么复杂呢?!你听听我都说了什么吧,真不好意思。
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静静听着,他知道我心里不好受!
不过,我不能跟他说太多了,影响不好!
平时,我就喜欢凝望三多塘——山不山岭不岭的土丘丘,笔架岭上飞歌而下的小溪,或是坐在僻静处品味含羞草——它们羞羞怯怯,混杂在草丛中。你的手稍稍一碰,它全身的叶子都会骤然痉挛,草叶子也会倏忽间合起,像害羞了的少女,闭上了眼,带着娇媚,含着羞涩。那时,那情,那景——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她了。
和平年代,*人生活中,没了血与火,却多了纠与缠。在战场上受伤,是敌人造成的,是器质性、物质性的。和平年代里,*人们会不会受伤呢?受谁的伤?受什么伤?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总之,我想她,她就来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晓婕
我问卓越,彭铁钢怎么了?
嫂子,连长是个好人、好*人哪!他说,你想想,百十号人的连队,教育训练,吃喝拉撒,都得操心。再说了,他好歹算个官,是官就离不开官场——连长说,他怕官场,他说官场像磁场,很多东西看不见,却在相互作用。我能感觉得到,他压力很大!
我本来想说,我知道这些,我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可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把话题引开了!
嫂子,我们说点别的吧。他说,我想当文书!他甚至能把熄灯后,视线是怎么穿过窗户,对着漆黑夜空上,眨呀眨呀的星星,想着怎么才能当上文书……说得惟妙惟肖。你说,烦不烦?!
他说,我的主要竞争对手:一个是刘晓苏,他是广西人,字写得不错。小个,干瘦,宽额,小眼,深眼窝。可是,他的普通话,简直太科幻了——有一次,我跟石维下棋。我的车,被石维的马盯上了。
他着急得不行!他说:“你的鸡(车)还不怪(快)饱(跑),怪饱!等萨(一下),他马噻(踩)过来,那还有佛(货)啊!”笑得我们腰都直不起来了——我也想笑,但止住了。
他看了看我,继续说道,刘晓苏版本的《*港之夜》,是连队一绝呢!然后,他学唱道:“海风啊,你星星(轻轻)的虽(吹),海浪啊,你星星(轻轻)的油(摇)……”他一边学着,一边作着动作,憨态可鞠——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立刻问我,嫂子,你不生气了吧?!
我知道又上当了,于是,没有说话。
他眼睛一眨,慢慢说道:为了当文书,我还给连长送了礼呢!
我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放射着油亮的光。他还收礼?!我疑惑地问。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事前,我和班副就商量好了。买了两条希尔顿,90块钱。还有两瓶“贵州醇”,44块钱。“二十响”和“手榴弹”都有了,又买了几斤水果,算是“手雷”吧。
他说:那天晚上我刚好站 岗。站岗期间,就背着枪,来回转悠,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腾扑腾狂跳——那毕竟是我 次送礼啊!
我那时候,心情复杂,一会儿想:连长要是收了,真让我当了文书,以后整天在连部,磕头碰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别扭啊!他会不会想到,我会在心里瞧不起他呢?——你大会小会天天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讲恪尽职责、廉洁奉公,严禁侵占士兵利益——可是,“二十响”,加“手榴弹”,加“手雷”,就把你放倒了?!
可是,想着想着,就想到另一边来——他要是不收呢?我还在这个连队,也很尴尬啊!他会不会在心里看不起我呢?他会不会在心里说,这个小新兵作风不正、上蹿下跳、拉关系、找门子。你现在还是新兵啊!你要是老兵了,还不把关系拉到*委去啊!
我问他,那你到底去了没有?
他说,去了!
我问,去了以后怎么样?
他说,连长就让我背了《岳阳楼记》啊,说是考试……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们就……他说,第二天,他把班副骂得狗血淋头!
他的故事讲完了,等我再问:彭铁钢到底怎么了?
他又沉默了。
卓越
我不告诉嫂子,是因为连长也没告诉她——你想啊,连长如果告诉他了,他还会问我吗?如果我私自告诉她了,那不是泄密?!
那天下午,天热得像疯子,空气像燃起的火盆子里扑出的火苗,一浪热过一浪。一些非云非雾的微尘,在低空中飘来晃去——那时,刚刚为打了49环,我高兴,差一环,很惋惜。
我坐在队列里,注视着依然焦灼的太阳。可看着看着,我就发现太阳下边,有大片万马奔腾般的乌云,扩张的速度很快,太阳很快被团团围住——忽然,东南方向上,天幕撕裂,曲曲弯弯,五枝八杈,像巨树根须的投影,又像兽类血管的放大。撒裂天幕的光,像把神剑,白得刺目,亮得耀眼。手舞足蹈、摇头摆尾的虬龙,把天际的乌云,打得支离破碎——
“喀—嚓”——
“轰——”
起风了——很快,大雨哗哗浇了下来。
我们躲在雨棚下,雨棚太破旧,雨又太大。团督导组的李参谋说,“彭连长,算了吧,明天再考?”
连长看着棚外的大雨,陷入了沉思,他说,“再等等看?估计雨不会太久。再说了,部队还……”李参谋对他笑笑,算是理解,并同意了。
雨过天晴,横过靶场的电线上,落了不少看热闹的燕子——穿着考究,黑西服,白衬衣,棕色小帽,背背双剑。颇像戏剧中的“夜行侠”。
我们继续考核——骤然响起的枪声,把“夜行侠”们吓得,扑楞楞漫飞而去。
回到连队,正准备换衣服吃饭,哨声响了,哨声后的声音说,“穿白衬衣,集合。看电影!”原来,人一回来,通信员就对连长说,“团里通知看电影!”
集合完毕,到了电影场时,除了放映台那儿亮着灯,其他地方都黑麻麻了。电影场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白衬衣。高音喇叭里,放着《人民*队忠于*》。连长压低嗓门儿,下口令,“自行标齐,坐下!”
不一会儿,电影开演了。
平时,看电影有一套严格规矩呢——各连集合部队,检查着装,清查人数,带到电影场边。这时,把部队交给连长或指导员,整队,跑步带入电影场……在离团值班员大约十步远,立定——报告:
值班员同志,机炮连参加电影晚会,应到98人,实到89人。连连长彭铁钢。请指示。
“从电影场左(或右)侧,跑步进场!”值班员威严的命令——一般都是中尉或少尉,可发话时比团长还牛气。
就因为我们省简略程序,电影结束后,值班员讲评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含蓄,“有些单位,人数不齐,有些战士,交头接耳……”那天,团值班员指名道姓地说,“团机炮连,时间观念差,放映前二分钟,才到场!”值班员顿了顿,又说道,“到场之后,不整队,不报告,擅自落座,成何体统——各连队带回!”
回去后,连长洗澡时,司令部又有电话找他。
后边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晓婕
俩人躺在床上聊天儿,翻身都不敢使劲,床会嘎吱嘎吱响。连队条件就这样,想找张双人床, 不可能。他说,为了给我们布置“战场”,可难坏了文书、老通信员,他们把两个铁架床并起来,又找了块木条,把床板间的逢隙补上。
他把我都说笑了!
我的手揽着他的头,静静地看着他。一走神,我又想起了,他演讲中的那个细节——我眼界里突然出现两道乞求的眼神,闪烁在两边的准星缺口,准星圈里的汪汪泪眼,实在可怜——我猛地放开扳机,枪管山崩般垂下来——这时,我的受伤部位,滋溜疼了一下,我低头看了看,裤腿上的血迹,正努力延伸,像漏雨的屋内墙壁上,渐渐浸漫的雨水痕迹——
我哭着疯跑过去,踢了他十几脚,左右开弓,打他耳光——他不还手,也不遮挡——你怎么不还手啊!怎么不遮挡啊!你妈的,你奶奶的,你还手啊!你不还手,叫我……叫我……
他问,你愣愣的,在想什么?
没有了啊,我回过神来说,我在想你是个怪人,你对敌人,都充满了仁爱,但生活中,你那脾气,真够呛!
那不一样,我没杀那个敌人,是纪律。可这个事,是血性,男人的血性。他说,我承认,我摔了张参谋的电话,是我不对。可我实在看不惯——表面上,是看电影迟到了?!其实呢……?
其实什么?我问,难道还有什么?
哎,怎么跟你说啊!他说,哎呀,和平年代,复杂着呢,比国际关系还复杂。
你连我也不信?我说,你说吧,我想知道。
哎呀,要说也很简单。他说,我和五连连长,都是*务股长人选!他当然希望他老乡当股长!
那又怎么样?我说,这是一个参谋能决定的?
哎呀,他不正在影响上级决定吗?他说,你想想,如果没有更大的暗能量,能为这个事,打我们一周紧急集合?能闹到要处分我的分上?
哦,我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有些淡淡的黯然,不过我说道,别想那么多了,问心无愧就行了。
既然那个事*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太累,晓婕,我真累!他说这话时,眼里油亮油亮。
我就就那么抱着他,手在他头上摩挲,我说,累了就好好歇歇!别想那么多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望着他,他实在累了——彭铁钢,并非钢铁。他说,训练带兵,他不怕!战场上,你死我活,也不怕!可在巨大的和平舞池里,长时间参加化装舞会,身不由己地穿行在迷宫里,他害怕!眼晕,头晕,心晕!
他的眼神无助而苍茫,间或闪烁着哀婉,像走散了的幼兽,回到了母亲怀里。我在想,再坚强的男人,都很脆弱啊,外表越坚强,心里就越脆弱啊!看来我来对了,我怀里就是他的疗养院, 的疗养院。
我轻轻拍着他,他微闭双眼,眼神渐渐迷离……
他忽然睁大眼睛,丝丝缕缕的哀婉,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他眼里有闪电掠过——他紧紧抱住了我……
我们像搭乘了宇宙飞船,感觉、灵*都飞了去……
仿佛畅游在水中,在洞庭湖、鄱阳湖、青海湖、微山湖、白洋淀……长江、珠江、*河……东海、渤海、*海、南海里游泳……
后记
我后来考上司机学兵,去了师部。
那年秋天,班副去看我时,他说,连长那一批没戏,这一次提营房股长,已经上任了。这可是件高兴事儿。
班副又说,“嫂子也快要生了!”
我一下子蹦得老高,睁大眼问,“真的?!”
“你看你,你高兴个什么劲儿?!”班副笑着说。
我压低声音问班副,“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我伏他耳畔,神秘地说,“嫂子是在我和通信员给拼凑的铁架床上……”
“嗐!”班副把巴掌悠过来,拍在我后脑勺上,一字一句地说,“你—真—是—个—新—兵—蛋!”
魏远峰,年生,河南武陟人,*旅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班、全*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第十届广东省青联常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兵者》《雪落长河》等五部,中短篇小说三百多万字。曾获全*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等。
散文
盛忠民:初恋,一抹青涩的云
散文
张鸿:梵钟之声,自雁荡而来
散文
高洪波:*犬三记
诗歌
王雁翔:故乡(外一首)
散文
王雁翔:阿里边防散记
散文
王宗仁:*靴绣上格桑花
散文
王雁翔:歌声飞过蓝天
散文
习习《江南记忆:与一条河有关》
散文
可可西、秀夫:相逢植物
散文
纷飞的雪:念念不忘终成绝响
散文
王雁翔:迷失在丽江的街巷
散文
马叙《看越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散文
纷飞的雪《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永远热泪盈眶》(下)
散文
纷飞的雪《我们永远相爱。我们永远热泪盈眶》(上)
散文
王雁翔:阿里之行,一次比梦还遥远离奇的行程
一路走来,感谢有您!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本文作者:魏远峰
本期编审:陈典宏
校对:彭友泽
责任编辑:罗炜
南部战区投稿邮箱:
qq.北京治疗白癜风去哪家医院比较好新疆白癜风医院